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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写书评提到林平之,想到从前写的一些东西,打算重新理一理。
叙事学中有一个概念,叫做“内心观察”。
内心观察可以为甚至最邪恶的人物创造同情。
——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
内心观察应该就是内心独白。
在小说中,内心观察与作者的叙事方法是密不可分的。一般来说,作者在哪个人物身上着墨越多,该人物得到内心观察的机会也越多。何以内心观察能创造同情?我们同样可以在韦恩·布斯的阐述中得到解答:
任何持续的内心观察,不论其深度如何,都会把显示内心的人物暂时变成叙述者。
早期小说多采取全知叙事的方式,作者如同无所不知的上帝,扮演着令人信服的角色。因此一直以来,对故事叙述者的信任和同情已经成为了习惯,我们习惯性地希望这个正在向我们讲述的人物有好的结果,并在他的讲述中与他越来越亲密。韦恩·布斯在分析卡夫卡的《变形记》时这样说:
因为我们完全与他一起去体验生活,所以我们也完全同情他。……卡夫卡把我们限制在格里高尔的视觉内,从而保证了他的小说能够比任何传统的方法获得更多读者的同情。
根据韦恩·布斯的描述,我们知道内心观察的作用是增进亲密感和同情感。我觉得除此之外内心观察尚有为罪恶辩解的作用,如同被告席上的罪犯,他能否开口为自己说话,对判决结果当然有很大的影响。
我是兴趣非常狭窄的人,又懒于尝试新的东西。读中文系时,对西方文艺理论一直敬而远之。但我喜欢小说,所以在接触小说修辞学时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我最喜欢的小说里得到了印证,所以我准备谈谈梅超风与林平之这两个人物。
一、内心观察的增加对梅超风形象的影响
金庸封笔之后曾花了七年时间将旧作作了一番修改,增删改变了不少情节和细节。《射雕英雄传》第十回写到托庇于金国王府的梅超风遇到郭靖,想起自己死于郭靖之手的丈夫,然后回忆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
旧版之中,这段回忆仅有上千字,而新修版将这段回忆的篇幅大大增加了,扩充到一万多字,第十回的回目名称,也由旧版的“冤家聚头”改为“往事如烟”,以梅超风的回忆为主体。
小说中对梅超风的人物设定是这样的:她是黄药师的弟子,与师兄陈玄风生情,因黄药师性情无常,二人终究不敢禀明,遂盗走《九阴真经》逃离桃花岛。他们身怀宝物,引人觊觎,不断受到围攻和挑战。二人武功虽高,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只得远避蒙古大漠。在大漠与江南七怪一战后,陈玄风为郭靖所杀,梅超风遭柯镇恶伤了双目,逃走后躲藏起来勤练武功。辗转回到中原后,又得黄药师重新收归门下,最后为护师遭欧阳锋掌击而死。
梅超风的出身经历,小说以插叙的方法道出,故她甫一登场,便顶着“黑风双煞”中“铁尸”的名号,是令江湖人物闻之变色的狠毒角色。梅超风所修炼的武功名为“九阴白骨爪”,是以手指插入敌人头颅,练功之处骷髅成堆,更增添了恐怖诡异的色彩。加上早期影视剧常将梅超风塑造成一个丑陋枯槁的妇人,这个形象很难使读者产生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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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新修版《射雕英雄传》梅超风回忆篇幅的增加,带给读者大段的内心观察,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距离,使读者通过人物的自述看到其美好的一面,并赋予人物自我辩解的机会。
这一大段回忆中,最吸引眼球的桥段便是透露了梅超风与黄药师之间一段若有若无的“师生恋”。
作者让梅超风仔细回忆她被黄药师收为弟子之后,在桃花岛上怎样读书习武,怎样聪明乖巧,与师父之间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情愫:
我拉着师父的手轻轻摇晃,说道:“师父,我不要长大,我一辈子跟着你学武功,陪在你身边。”师父微微苦笑,说道:“真是孩子话!欧阳修的《定风波》词说得好:‘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任是好花须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你会长大的。超风,咱们的内功练得再强,也斗不过老天爷,老天爷要咱们老,练什么功都没用。”我说:“师父,你功夫这样高,超风一辈子跟着你练,服侍你到一百岁,两百岁……”
——《射雕英雄传》第十回《往事如烟》
曲灵风将黄药师抄录的欧阳修词拿给梅超风看:“江南柳,叶小未成荫。十四五,闲抱琵琶寻。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欧阳修年近半百,却对自己十四五岁的小外甥女产生了好感,无可如何,只能写词遣怀。曲灵风将此事讲给梅超风,自是类比黄药师的心理:
“师父为什么特别爱这首词,写了一遍又一遍的?”他左手中执着一叠白笺,扬了一扬,每张笺上都写着“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他问:“小师妹,你懂了么?”我摇摇头,说道:“不懂!”他凑近了一点,又问:“你真的不懂?”我摇摇头。他笑了笑,说道:“那你为什么要脸红?”
——《射雕英雄传》第十回《往事如烟》
这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读者也从这段美好回忆中得到了享受:天真美丽的少女,湛然若神、魏晋风度的黄老邪,桃花岛上诗书武功,耳鬓厮磨,实在令人悠然神往。
梅超风一出场已经是一个枯槁凶狠的妇人,如果不是这段回忆,读者根本无法知道她少女时期美好的一面。除了她后来的丈夫陈玄风,当时已经有妻有女的大师兄曲灵风也对梅超风颇为动心:
曲师哥瞧着我的脸色,一向也是挺温柔的,那时候我已十八岁了,明白了他眼光的含意,但他成过亲,老婆死了,还有个小女儿,而且我已经跟贼哥哥好了,只好避开曲师哥的眼光。
——《射雕英雄传》第十回《往事如烟》
能被这么多人爱慕的少女,自然是十分美好的。
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她已记不起这一生受过多少苦,也记不起杀过多少人”。这句话修改前便已存在,不过新修版增加的大段回忆中把“她所受的苦”细化了。比如梅超风小时候怎样父母双亡,怎样被卖到有钱人家作丫鬟,怎样受到当家主母的欺负:
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地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伯父、伯母收留了我去抚养,在我十一岁那年,用五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一家有钱人家做丫头,那是在上虞县蒋家村,这家人家姓蒋。蒋老爷对我还好,蒋太太可凶得很。……
以下用了上千字细述蒋老爷怎样对年幼的梅若华起了色心,蒋太太怎样大发脾气要烧瞎梅若华的眼睛,幸而为黄药师所救。这一段内容宛若插入了一个完整的小故事,而原版仅用一句话轻轻带过,只简单提及梅超风小时命苦而已。显然有情节的叙述更能让读者了解梅超风是怎样受苦,从而产生同情之感。
后来梅超风与陈玄风偷走《九阴真经》逃离桃花岛。因为身怀宝物,他们遭到武林人士的围攻,日子过得很不太平,他们确是杀了很多人,也受了很多苦。后来在大漠之中陈玄风身死,梅超风一个人瞎了眼睛,向人乞食过活。这些细节在旧版当中大多一带而过,新版当中却进行了具体的描述:
为了练九阴白骨爪这些阴毒功夫,我们得罪了一大批自居名门正派、假充好人的狗屁英雄,他们不断来围攻我们夫妇,我们拼命练功,用功勤得很,杀了不少人,可处境越来越不利,东躲西逃,难以安身。他们口中说不准我们滥杀无辜,练那些阴毒武功,其实还不是想抢夺我们手里的真经。
我在沙漠中挖了个坑,把师哥的尸身埋在里面。我瞎了眼睛,每日里单是寻找饮食也难得很,只好向人乞食。幸好蒙古人心好,见我是个瞎女子可怜,倒肯施舍牛乳、牛羊肉、面饼给我。就这样,我在大漠中苦挨了几年。
——《射雕英雄传》第十回《往事如烟》
通过梅超风大量展示自己的内心,这个人物虽仍然是强悍狠毒、杀人如麻,但是,读者已知道了她身世可怜,遭际甚苦,知道了她杀人有时是不得已而为之,更知道了她年少时也曾那样美好而惹人怜爱。这一切使读者无形中对梅超风这个人物产生了亲切感和同情心。先前看到她堕落作恶,读者痛恨厌恶,现在更有一种宝珠蒙尘的痛惜之感。就像有人分析简·奥斯丁的《爱玛》:
读者越接近爱玛的内心,感情的距离越近,道德和认知的距离也必然减少。读者在对爱玛的缺点作出同情或谅解的时候,也会觉得它们好像是自己的缺点,很可能不仅原谅它,而且忽视它。
金庸在新修版的《射雕英雄传》中是有意要美化一下梅超风的形象的,梅超风所用的兵器,也由旧版中的“毒龙鞭”改为了“白蟒鞭”,即使不知道“毒龙”二字在佛教中有邪念妄想之意,字面上也能看出“白蟒”二字更为中性无害,不像“毒龙”那样带着明显的贬义。
在“梅超风的往事”这段故事中,作者安排人物自己来充当叙述者。美化梅超风的形象,是作者的意志,作者要通过各种方式把这个声音表达出来,除了借助于介入性的描述以外,充当叙述者的梅超风自己的内心表白也是十分重要的。
看,有机会为自己说话,感觉是不是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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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内心观察与主角光环——被放弃的林平之
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总会有这样一种惯例:主角出场时本领平平,随着故事的发展,或遇名师,或得神兵秘笈,武力值不断提高,从此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再无不可逾越之障碍,更有侠女倾心,死心塌地地相随。
这种由弱而强,遇难不死,最后终于登上巅峰的模式,是为主角光环。其实不止金庸小说,大部分武侠作品都有这个特点。这种情况可与内心观察的作用相互参照:
一个特定作品是“有关”一个人物或一组人物的。不管作者对公正性的优点的看法怎样,作品不可能给所有事物以同样的强调。
——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
在《小说修辞学》一书中,这一节的名称叫做“公正性和不公正的强调”。小说中的人物被强调的程度是不同的,被选作主人公的人物得天独厚地得到更多展现他们内心的机会,从而得到更多的同情,而经常用来衬托主人公的配角则没有这种好处。
主角光环与内心观察相反相成,一个人物出场的机会多了,得到亲切感与同情心的机会自然也多了。主角出场机会最多,他自然有更多机会展示自己,渲染好处,辩解错处。而对于非主线人物来说,得到的内心观察相应减少,甚至遭到主角光环的掩盖。
与梅超风形象的变化相反,金庸小说中另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却没有通过内心观察得到辩解与救赎,他便是《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
林平之首次登场的形象比梅超风好得多,是一个英俊潇洒、正直善良的少年。他在小酒店中相救遭人欺辱的岳灵珊,在群玉院中为重伤被余沧海所逼的令狐冲仗义执言。
救岳灵珊之时,岳为了掩盖身份易容扮丑,英雄救美所在多有,而相救相貌丑陋的女子,更是真正的侠义心肠。喝住余沧海、为令狐冲出头之时,林平之自身尚且难保,明知自己一旦被余沧海发现便不免送命,却还是以救人为先,这不仅是仗义执言,简直能舍生取义了。
英俊潇洒、正直善良的少年遭逢惨祸,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复仇故事,如果接下来写他如何武功大成,如何报仇雪恨,如何与岳灵珊结为连理,读者并不会觉得奇怪。
然而《笑傲江湖》的主角到底是令狐冲,林平之的形象急转直下,变成了一个阴险狠毒、城府极深的阉人。
林平之并不是毫无表白内心的机会,在“复仇”一章中,他向岳灵珊吐露真相,说出了自己如何是识破岳不群的阴谋,如何假意与岳灵珊成婚,并借机盗取《辟邪剑谱》自宫练剑的。一个身负父母大仇的弱小少年,好不容易得遇良师,托庇华山派门下,却发现敬若天人的师父正在图谋家传的剑谱,随时会害死自己,身边的妻子也可能奉了父命假意做作,此处境之凶险凄凉,实在可悲。那么林平之性情大变,变得虚伪狠毒,也是其情可悯的。
可惜林平之的自述对他的形象并没什么好处,读者只看到他是如何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尤其是他亲手杀死妻子岳灵珊,更成了不可原谅的罪过。在《笑傲江湖》这个故事中,令狐冲才是为读者所接受的英雄人物,令狐冲挚爱岳灵珊,因她的死痛不欲生。读者对主角的同情转而激起对造成这一伤害的林平之的痛恨。其实林平之虽然狠毒,杀过的人未必比梅超风多,其遭际也比梅超风更加可怜。但他杀了岳灵珊,更欲杀令狐冲而后快,完全站到了主角的对立面。
反观梅超风,虽与江南七怪结仇,与主角郭靖一度对立。但她既是桃花岛弟子,郭靖又成了桃花岛的女婿。双方可说化敌为友,再无冲突。梅超风死后,江南六怪还在她坟前拜祭祝祷,尽消前仇。这样一来,即使林平之是“受骗的刺激和复仇的冲动彻底摧毁了他原有的善良和正直”,也无法得到读者的原谅了,因为主角的光环不容置疑地笼罩在他头上。他的痛苦和无奈,他的行为所引起的厌恶鄙弃,没有因为内心观察而得到辩解和救赎。
《笑傲江湖》是金庸意境最美的武侠,对我影响极深。令狐冲就是那种理想的侠士:天资好,学功夫快;运气好,各种可遇不可求的神功一一送上门来;崇尚自由,也有本领得到自由。
但是从作者的角度而言,塑造林平之这样的人物更难一些,金庸塑造得很好。前后变化,可恨可怜,毫无PS痕迹。
这个人个实在太惨,以至于我不愿意看到他那样可怕的结局——西湖牢底,衣食无忧,没人欺负他。
毛骨悚然好么……冲哥那么重视小师妹的临终心愿,该当遗貌取神,赶紧杀了林平之才是,那样比较仁慈。
我想,在编故事的时候如果不想让大反派成为扁平人物,最好让他多为自己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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