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共生革命期间我的躯体里住着七个人。”
“历史学家公认的人数是四个。”
“或许吧。大家都说躯体平等，意识平等，每个生活区里都只有四个人，每个躯体里也都只承载了四个意识。可我所在的生活区里确实有七个人。”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赵越，赵江树，诸葛堪，杨清清，马铭，张达古，还有我。”
“可是躯体内意识彼此隔离，理论上你不可能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你是怎么知道有七个人？”
“你会弹钢琴吗？”
“什么？”
“躯体记忆。共生技术并不完美，他试图完全复制人体机制来减少意识的排斥。可人体是为单个人服务的，人多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躯体也具有肌肉记忆？这不可能！共生的躯体是用无机原子材料整体生成，不存在类似肌肉的部分组成。”
“或许吧。大家都这么说，他们还说我精神分裂。你觉得呢？”
我突然感到厌倦，酒吧博物馆里人头攒动，人影穿过墙壁柜台甚至穿过彼此，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来参观——身在几十光年之外的生活区，投影于此，少数人来考察共生项目并决定是否参与。
“你觉得呢？”Tom又问了一遍。
“假设你并非精神分裂。和六个人一起生活在一个生活区你感觉怎么样？”
“我也仅仅是发现他们的存在，他们并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
“也就是说共生仍是成功的，至少达到了官方的承诺。”
Tom沉默了几秒，然后坚定的说：“在我看来是这样。”
2、
十一点，或者十二点。自从加入永生计划之后我身边所有和时间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不见。十一点，或者十二点，大约在午饭时间，我出门前往一人酒吧。
磁悬浮的机器酒保正在门口等我。每次看见他在门口等我我都头皮发麻，他像一个告示，每每提醒我：你正在被监控。
“你好，A01，今天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很讨厌他喊我A01,这个称呼让我感觉自己也是个机器人。纠正他对我的称呼是我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A00，我叫孙文。”
“你好，孙文，今天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没有。”
“不再试试空间旅行吗？”
我没理他，直接走进酒吧。我比较关心的是他今天给我准备的是否还是无味的有机蔬菜。
餐桌上摆着一盘土豆泥和一盘胡萝卜泥还有一盘西蓝花颗粒。我感到无比的绝望，整整一个星期，我每天吃完饭A00都会问我明天想吃什么，可第二天出现在我面前的永远都只是土豆泥胡萝卜泥和西蓝花颗粒。
“我昨天说的是猪蹄和白斩鸡。”我知道除了A00还有人能听到我说的话，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有时难免要进行一些斗争，而现在时机已经到了。
“记录显示你说的是‘明天可以给我弄点猪蹄和白斩鸡吗？’”A00在我面前投影出当时画面。
“没错。你继续往后放，你答应了我的。”我指着投影。画面中A00通体发蓝。
“记录显示我说‘需求已接受’”
A00悬浮在我面前，外形上看他像一个巨大的乳黄色的蛋。永生计划的工作人员曾告诉我，当A00变成红色，意味着我的行为违规或危险，如果不停止，A00会放电麻醉我。
我紧张的看着发红的A00,可直到我吃完无味有机套餐，他都只是静静的飘在我的前方。
“孙文，明天想吃什么？”
“我想和和工作人员谈一下。”
A00说，需求已接收。
3、
Tom的供电模式两个月前调整为传统的插线充电，我为此飞到地球把充电设备取回。地球的变化很大，在共生革命展开之后，地球上的建筑群逐年推倒重建，以蜂巢模型和植被为基础，试图将生活区嵌入森林，将森林覆盖地表。我从飞行器中看见由蓝色和绿色构成的地球，很难想象那里曾经生活着一百五十亿人口。
基地里负责接引我的是G51，刚见面G51就略显兴奋的介绍自己。她说她叫星期一，之所以叫星期一是因为只有星期一她才会苏醒使用躯体。我配合她笑了一下。她显得更加兴奋，说自己其实叫苏星。
接着她问我，A00，你叫什么？
我就叫A00。我不是共生人，我是机器人。
苏星像一颗爆炸后迅速冷却的星球，兴奋一下从她的躯体中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它本应给我的指引。我独自在冰冷的基地中找到Tom的充电设备，又独自补充燃料。苏星并没能完成她今天的任务，但我却不忍心给她差评。我能理解苏星的心情。
4、
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让我感觉诧异。我知道熟悉的环境只是为了给我制造安全感，而给我制造安全感意味着不安全。
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垃圾桶里还装着昨天的垃圾，窗台上晾着还未收回的衣服。可越是正常越让我感到不安。我突然想看看自己是否和以前不同，于是我脱下衣服走进卫生间，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却感到无比陌生。
我知道我是杨清清，可我现在是谁？
在我走进酒吧之前，没有遇到任何人，酒吧里也只有一个鸵鸟蛋。我开始后悔加入那个破实验，我感觉我的生命安全正受到威胁。
“你好，A01，欢迎来到一人酒吧。我是你的伙伴A00，今后所有的困难都将由我为你解决，所有的需求都将由我为你处理。感谢加入共生计划，敬请期待美好人生。”
“我在哪？”
“A01，你在一人酒吧。”
“我不是问这是哪，我是问我在哪？”
“A01，你的问题产生了歧义。不过我猜你想要的回答是：你在一号共生生活区，一号共生生活区由你的家，一人酒吧和一整条街道组成。”
“其他人呢？”
“A01，没有其他人。一个生活区，只生活一个人。”
我被隔离了！我害怕的呕吐起来，可我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5、
“或许吧，大家都这么说，他们还说我精神分裂。你觉得呢？”
“假设你并非精神分裂。和六个人一起生活在一个生活区你感觉怎么样？”
“我也仅仅是发现他们的存在，他们并没有影响到我的生活。”
“也就是说共生仍是成功的，至少达到了官方的承诺。”
Tom沉默了几秒，然后坚定的说：“在我看来是这样。”
“如果再让你做一次选择，你会加入永生实验吗？”
“A00，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从未后悔加入永生实验！”
Tom说完最后一句台词，我就迫不及待的关闭了对外信号。
Tom说我最近有些反常，“昨天你竟然犹豫了。”
我解释说电路故障，毕竟我作为第一批生活伙伴已经服务了一百四十年。和Tom这种共生实验末期才投入存放共生人意识的小朋友不同，我已经快报废了。
Tom又抓住我刚刚的急迫说事，“刚刚你也匆忙关掉了对外信号。”
我解释说可能是我的时间系统出了毛病，我并没有刻意提前关闭信号的时间。Tom不置可否的看着我。
早在十五年前我就已经退休。一百二十五年的服务时间也是服务类机器人的星际记录。当我把孙文的记忆存入Tom的记忆库中，我所服务的躯体内的七名共生人就已经全部死亡。
永生只是一种梦想，不过共生计划确实大大延长了人类的寿命。比如孙文，参与实验的时候已经三十岁，意识在躯体内继续存活了一百二十五年。而他不过是共生人里最为普通的一员，官方的记录显示，目前寿命最长的共生人已经一百八十二岁。
在这一点上张达古是激进的反对派。Tom私底下时不时的模仿张达古的神态说张达古最爱说的一句话：参与实验的那一刻起，我们已经死了，何来永生。
Tom常常对他记忆库里的记忆戳之以鼻。
6、
共生实验的第十五天，我一般称之为转折点。这一天大家都很暴躁，由于食物的单一，对活动的厌倦以及遇不到同类。
杨清清在她的屋子里一整天没有出门；孙文则相反，一醒来就向生活区的边缘跑；诸葛堪来到一人酒吧，妄想用木椅将我报废……我对他们采取了一级警告措施，取消了他们对躯体的控制，大家像植物人一样躺着自己的床上，他们需要长时间的安静的思考来接受共生生活的单调。
张达古是第一个冷静下来的人。在他的第十八天。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他安静的吃掉给他准备的食物。我问他，A01，今天有想干的事吗？
“张达古。我叫张达古。我不叫A 01。”
我对张达古表现出孙文的行为特性感到好奇，后来我学习到这是人类表达愤怒和暗示自己身份从而不迷失自我的一种方式。
“张达古，今天有想干的事吗？”
“其实我已经死了吧？”
“张达古，你并没有死。在共生计划里你的生命理论上是无限的。”
“这不是我的身体。虽然我以张达古的身份说话，但我能确定我不是张达古。因为张达古不接受自己以一个孤零零的意识存在。”
“张达古，你当然是张达古。资料显示……”
“我可以要求死亡吗？”
张达古抢在我说完话之前发出需求，系统表示他的需求具有危险性。我发出红光来警告他，但他不退反进抓住我的身体像疯了一样的喊道：杀了我吧！杀了我！
我把他电晕，将意识切换到杨清清的意识，将躯体送回一号房间。
但张达古再没出现过，当每周日轮到张达古的意识出现，躯体永远只是躺在床上，连眼睛都不睁开。
7、
昨天的梦里我梦见了钢琴。所以当A00问我今天想干什么的时候，我鬼使神差的说想弹钢琴。午饭后A00把我带到街边的一个琴房，我仿佛具有超忆症一般，对琴房的一切都格外熟悉，虽然我从未来过。
“孙文，需要我给你播放钢琴教学视频吗？”
我点点头，手却不由自主的开始弹了起来。我很诧异我能弹出一首曲子。我问A00我弹的是什么，A00回答说：好像是车尼尔的钢琴练习曲50。
我发现A00渐渐变得像一个人，而非一个机器。据他自己所说，他被设计来学习人类行为模式从而更好的为我服务。
我假装不经意地又问了一遍A00,今天是哪年哪月哪号。
A00反问我为什么一直在意今天几号这个问题。
我说我感觉很奇怪，不能知道时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如果所谓永生只是让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要每天吃一样的东西，见不到其他人，要孤单无聊的生活。
那我为什么要活那么久？
8、
“2035年全球人口超过一百五十亿。远远超过地球的承载。我想共生计划更多的是为了地球而非实现人类的永生。”
“但不可否认共生计划确实帮助人类延长了寿命。”
“长寿是为了更好的享受生活。”
“你缺衣少食或者被限制了娱乐？”
“共生革命期间我的躯体里住着七个人。”
“历史学家公认的人数是四个。”
……
重复这段对话是我和Tom每天的工作。第一批共生对象的集体自杀让共生计划陷入绝境。大家谈论的不是共生计划的美好而是危险。共生计划一度改名为永生计划，但这加大了大家对它的质疑。
于是我和Tom由服务人员变成了托。对话从Tom的记忆库中截取，保留第一批共生人员反对意见的同时保证表演可以消除大家的顾虑。其中不乏对原话的一些修改。
我们的工作使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共生计划。
但共生计划依然没能解决地球的人口压力，地球环境在经历了漫长的一百五十亿人口重压之后，承载力大不如前，我们迫不得已将躯体中的意识数提高到九个，同时进行星球移民来保护地球。
9、
我昨晚第一次做梦，梦见我被关在一棵树里。
我告诉Tom ，我昨晚做梦了。Tom 说，你怎么可能做梦，你是一个机器人。于是我不再谈我的梦。
我对Tom 说：“A01，今天你想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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