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了一口，酸中带点甜，直到汁水在口腔里爆发，随着意识的清醒，才明白自己吃的是橘子”。
（一）
枯黄的叶子，正不停地从树上落下。
她讶异地看着，这位在树下正捡着叶子的女孩，齐肩的短发，大大的眼睛，娇小的身子。
女孩察觉到她的异样。
连忙问:“汤圆，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曦曦呀，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呢”！
汤圆只觉得头有点晕，脑袋里拼命地回想着，关于曦曦的所有细节…… 比如，“蛋糕”，“秋千”，“音乐盒”。
确认同眼前的女孩吻合后。
便跟随内心莫名的亲切感，循着回忆，向眼前的曦曦，微笑着然后拥抱。
“我，我们有六,七年没见了呢，你送我的音乐盒，我还在用；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汤圆问道。
“我？我过得挺好的，这几年在国外，欣赏了很多风景，也找到了归宿，我和他都喜欢吃辣的，都喜欢吃牛肉，简直超赞的！” 曦曦满脸幸福地回答。
“嗯？倒是你，你的那个他，有没有回来找你啊？” 一脸坏笑的曦曦探着头问。
"没，没有吧。”
一阵阵风从远方吹来，在汤圆面前的曦曦，却越来越远。
“我会从海上回来，再和你一起捡叶子，吃蛋糕，玩秋千，你要等我哦！”
没等来汤圆说出来的“好”字，她逐渐清醒的意识便将她带回梦醒的清晨。
而此时，窗外那些枯黄的叶子，正不停地从树上落下。
（二）
汤圆正在镜子前化妆，初衷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涂上杏色的口红，能让自己看起来和三个月前一样。
而她今天也得去做些采访，一些关于三个月前的海难的采访，那场海难带走了包括曦曦在内的七十三人，侥幸存活下来的，只有四人。而四人之中，只有一人，意识清醒。
至于海难的原因，现在还是个迷。
穿行在巨大的城市里，想着离去的挚友，同时为剩下的死者们的离去，感到痛心。汤圆行走在满是黄叶的小路上，裹在卡其色大衣里，只觉得冷。
那些死者的家人们，或是朋友们，大概也梦到他们了吧？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陈，我们今天，是要去远郊做采访，对吗？”
“你看，家伙我都带上了 。”
一脸阳光的杰克逊，补充道。
汤圆和杰克逊是一对搭档，前者负责采访，后者负责拍摄，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合作了两年，从新人那天到现在的默契无比，相比汤圆平时的沉默寡言，杰克逊就健谈很多，或者说，过分健谈。
“Oh,my god,the scenery the way is like in the sky！"
“我想起了我的故乡，怀念能人居的味道，想念我的女儿！”
这是坐在汽车后座的杰克逊，在看见此刻车外的风景后，发出的惊呼和感叹。
当然，现在正在主驾驶上开车的汤圆，无暇理会。
只是偶尔瞥见在路旁的小屋。 有那么一瞬，让她想起曾经在国外留学的日子，那时候即使身处异国，也不会特别的想家；也可以经常和曦曦一起在罗纳河畔漫步，听她小声吐槽着法国菜的味道。
随着时间慢慢被拉长，她下意识地想着某种水果的味道，是酸酸甜甜的，咬开的那一刻，会有着许多汁水爆发出来，刺激着味蕾，但要是贪嘴，吃的太多，就会因为胃疼而吃不下饭，他之前也会经常提醒自己，每次都是假装生气的样子，因为演技“拙劣”，最后都会让她哈哈大笑。
可，这是什么水果呢？她好像忘记了。
而汽车驶过的一条条山路，沉默着连接过去与未来，蜿蜒至荒凉的地方。从某处飘落的黄叶飘向下方的“云层”里。
前方的黑云慢慢连成一大片，与尚且残留天光的远郊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杰克逊，我们到站了。”
进入工作状态的汤圆，提醒着自己的搭档:
“另外，这个城市还有很多比这好看的风景。下次，可以带你的家人来看。带好摄像机，出发了。”
（三）
“要是你们受不了他，哪怕提前出来，我都理解的。”
一脸忧伤的安太太对两人说。
“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了。”
“那祝你们采访顺利。”
女主人的这句话，让两人的心里一沉。
比起外面的大雨，汤圆更觉得眼前的房门，令人不安——惨白的墙壁中间，赫然虚掩着一扇红色的门。
走进房间，首先看见的是，一些零散的照片，它们被任意丢在地毯上， 而照片的内容，大多是三个少年的合影，有穿着校服在太阳拍的；有戴着墨镜假装大人的；还有齐刷刷穿着军装的，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至少都很开心，眼睛里全是青涩和梦想。
少部分，则是一个戴着帽子的人，背对着大山，湖泊，烟火，墓碑的独照。
两年后，汤圆告诉我，这次的采访唯二的益处，就是让自己想起那种水果的过程，容易了一些。
当然，此刻的汤圆和杰克逊可没功夫走神，他们的不辞辛劳见到的采访对象，让他们对接下来的工作，一度难以展开。
只见男主人，背对着他们，半裸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发呆。
没来得及让两人做采访前的自我介绍。
男人却突然开口:
“我知道，你们是记者，来这里要做什么，不过我不是疯子。”
“安先生，我们是市电视台的记者，我叫陈雨，负责拍摄的这位，是我的搭档：杰克逊。”
杰克逊露出略微僵硬的笑容，向安先生挥手示意。
“ 我们今天来这里，是主要想做一期·····”
时间仿佛凝固了。
连一向沉静的汤圆，拿着笔的手，也微微颤抖。
因为现在的安先生，尽是满脸的胡须，顶着一头至少三个月未曾修剪的杂发，半眯着眼，赤裸着的上半身，残留着不少于二十处的伤疤。
诡异的是，他开始发出尖锐的怪叫，这声音像极了异形的警告，不一会儿，却又开始变的低沉，沙哑，扭曲。
再加上他那极其愤怒的面目，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精神状况。
而一声足以把屋顶掀翻的“滚”字，把戏剧的推向了高潮。
本来，男主人以为这样，就会让两个不识趣的客人打道回府；也找回属于自己的安宁。
但他却看见，一个强忍着眼泪的小姑娘，带着颤抖的语气，眼神坚定的对自己说：“请您接受这一次的采访，这场灾难里，还有很多失去至亲的人们；想要了解事故发生前的一切，请您将您所遭遇的一切，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给这些人们一个真相。”
或许是因为好奇所谓的真相，大概是为这份诚挚所打动，可能是联想到在战争里死去的两个好友。
他决定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记者。
“要是他们还在，一定会说：你是好样的。”
“我的两个朋友是战死的。我虽然活了下来，却也在战争里失去一条腿。而之前的记者们，根本不敢相信当时在船上发生的一切，只是纯粹的猎奇。时间久了，我索性就以此示人。顺便吓走那些对死者毫无尊重的家伙们。”
“一切都像梦一样，我没有在战场上马革裹尸，倒是最想活下来的朋友们，却长眠于此；而我带着他们的愿望，拖着残躯，从海上经历了一场灾难后，侥幸苟且。”
“战场上的血肉与轮船上的混乱，就像两束鸢尾花，在萧瑟的秋天里，各自凋零。战争里，胜利者，多为大众欢呼，他们的名字，都雕刻在丰碑之上；失利的一方，或惨淡收场，或淹没在可怕的舆论里，即使主帅身死，士兵们九死余一。”
“在这场败仗里，我是幸运的，哪怕经历了那场该死的海难，哪怕今后要带着朋友们的愿望活着，即使渴望报国的我，身已至此却寸功未立。”
“尽管现在还会时常梦见战场上，四处横飞的残肢和血肉，朋友们最后的样子，还有数不清的呐喊。”
“而轮船上的混乱， 对，不要疑惑，在云音号触礁沉没前，发生了一场屠杀，可以这么说：是这场屠杀间接导致游轮触礁沉没的发生。”
“在轮船行驶到索基拉湾时，一艘满载着武装人员的护卫艇，在夜里悄悄地登上甲板。在一阵刺耳的枪声后，当场射杀了三个试图报警反抗的男人，并宣告这里现在由他们接管。”
“本来我们以为碰上了海盗，还幻想着只要交出值钱的东西就会没事。可当他们给四个女孩，六个小男孩的胸前绑上炸弹时，绝望的情绪才真正蔓延开来。”
“我记得，有个女陔子在被绑上炸弹前，曾经笑盈盈的听我说战场上的事情，尽管不是令人开心的事情，她是那么娇小，连说话都是轻轻柔柔的，我问她怎么去了哪里？”
她说：
“为了追求幸福，幸福也在哪里。”
“她悄悄地告诉我，救生衣在哪里还有多余的一套，后来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那套给了我。“
在疑惑中，我问了一个不恰当的问题：“为什么要回来?"
她说：
“我不要幸福，我的好朋友在哪里。”
最后我问了她的名字。
"叫我曦曦就好。"
她暖暖的笑着。
"再后来，歹徒们劫持了船长，用枪顶着他，让他把船开往索马里。"
"在漫长的半刻钟里，深陷险境的人们用沉默压抑着内心的惶恐，也强压着怒火，过了一会儿，被绑上炸弹的女陔们开始轻轻哭泣，有人慢慢地唱起了歌。”
“生命是一条曲折的路，路的尽头是圆形的湖泊………”
“随着巨大撞击声的响起，船体开始倾斜，缓缓下沉，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在惊慌的人们开始逃离时，屠杀也真正开始。到处都是枪声混杂着尖叫声，哭泣声，笑声。”
“凭着在战场上的经历，虽然瘸了腿，我也还是从地狱里逃了出来，在我穿着救生衣跳进海里的那一刻，我知道，他们引爆了炸弹。”
“是啊，我活了下来，我大难不死，我一直觉得我是英雄，或者渴望做英雄，却总是被别人拯救；我什么都没有拯救。”
汤圆顿了会儿，轻轻说：
“这场戏剧，明明是剧中人，却活成看客。”
关于这场采访，两年后，汤圆还是表示；在知道真相时，知道曦曦的最后一刻时，心里还是像无数针刺般难受，只是不再流泪了。而她当时疑惑的水果，她却开始明白了，这是一种曾经喜欢，但吃的很少的水果。
（四）
距离海难事件，已经过去了六个月，四个月前，某国恐怖组织宣布对此负责，五个月前，安先生在睡梦中离世。
汤圆站在逝者的墓前。
把祭品放在墓碑旁，暖暖地笑着说：
"谢谢你告诉我，她最后的发生的事情。我们都不想成看客，我们也都是主角。”
这个冬天来得很突然，在汤圆还没有买过冬的衣服时就出现，在秋千旁的梧桐叶尚未落尽时就出现。
可满城纷飞，令人雀跃的大雪却没有来。
阳光且健谈的杰克逊，辞了工作，回到了他自己的国度，说是想念故乡的雪，还有自己的小女儿。
“每个人都有归处嘛，也可以说是落叶归根。”
他总是这样说。
汤圆想起遥远的家乡，想起遥远的家人，想起爸爸妈妈还没有离婚的时候。
家？
家是什么？
她又想到一首古诗句：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在数个夜晚，陪伴醒来的她的是，窗外不曾完整的月亮。
终于，一个星期后的清晨，睡眼朦胧的汤圆被一阵寒风吹醒。
推开窗户，汤圆发出雀跃的欢呼，这座巨大的城市，被圣诞老人盖上一张大大的白布，路旁的交通指示灯，邻居家的窗台，梧桐树和它旁边的秋千，就连流浪的女歌手和她的猫，都没有被冷落。
汤圆心想：“心安的地方就是归处。”
片片雪花，在空气里舞蹈，彷佛在告诉人们，自己是来自仙境。
“都下雪了，你在哪儿呢？”
回答汤圆的，只有浮动的风声。
她曾经的恋人，在她的读书时代，在毕业之前，在分手之前的每个秋天，总是会对她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在下雪之前，我就来找你，在下雪的时候，我就找到你。”
在分手后的第一个冬天，他们重温了这个游戏。
到这个冬天，都没有联系。
为什么分手呢？
厌倦，还是都莫名自信，自己拥有保持热爱的能力。
所以，并不是非谁不可，爱情如此，亲情也是。
直到命运在此处叩响了深沉的回音。
我们并不是钢铁侠，我们都有独特又常见的裂痕；我们并非看客，我们都有着自己的剧本；我们一路前行，亦终回到原点；我们一直试着拥有，却也一直失去。
而那些抽象的情感，或者曾经鲜明的记忆，“失去”的路径皆指向“遗忘”。
夜市里，汤圆迷离地行走在下雪的大街上，路口旁的拉面馆依旧热闹，阵阵热气从店内冒出，还有“本市即将迎来十年来最剧烈寒潮”的消息。
她有点冷，便去往最近的餐吧取暖，顺便点了一份水果餐。
“水果餐可是好东西，这是我保持身材的秘诀，别人我还不告诉他。”
她想起曦曦曾经嘟着嘴这样告诉自己。
“老实说，水果餐这东西，我吃不饱，我还是点正餐好了。”
眼前又浮现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而旁边的情侣开始吵架。
在她走到远一点的位置时，只听到了一句：
“我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尽管不珍惜，别等一切来不了，你再来怀念！！！”
汤圆整理好情绪，告诉自己:
”我很饿。”
她咬了一口，酸中带点甜，直到汁水在口腔里爆发，随着意识的清醒，才明白自己吃的是橘子。
（完）
《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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