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靠给别人当帮工生活的农民。阿桂这个人傻里傻气的,总受别人的玩笑,不知他听不听得懂,反正他只管顺应别人无理的话,然后笑一通就当作没事。
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田,但是一直以来我只看到过他帮别人耕田;他有自己的房子,但是他从来都是在哪家做事就在哪家吃饭,所以他家的烟囱从未冒起过青烟;他也喜欢逗孩子们玩,这导致了没有哪个孩子怕他,甚至见他就是“阿桂,阿桂”的大叫,你可以想象,一群孩子兴致勃勃地冲着他大喊他的名字以当做消遣,而阿桂也会试着去抓他们,并骂这些孩子,但若是被他们的大人们看见,阿桂多半会招致劈头盖脸地一阵乱骂。
阿桂的年纪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差不多和那些年轻的爷爷奶奶们的年纪相仿。
有一次村里有一场婚宴。妇女们刷着盆子洗着碗,又将刷洗完的各色碗盆整理得当,一一摆放在灶台上,又将切好的肉片排满每一个碗,再放些土豆块或是番薯块,便可以放在灶台里开始蒸了。这种蒸肉是婚宴婚宴席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厨师只有一个,他拿着一个近乎铁铲大小的炒菜工具,对着满锅的菜“翻江倒海”,一个锅里的菜差不多能装十几二十盘,那种盘子很平,边缘只有些微微翘起,表面绣刻着花花绿绿的条纹。厨师将炒好的菜一舀,便立马能誊满几盘。地上油迹斑斑,混杂着白色的泡沫水,发出一股好闻但并不惹人闻的怪味儿,可能狗闻到了香气,时而跑了过来往地上舔了又舔,又蹦跶着跑到席桌下不停地舐着自己的身子。
阿桂自然当仁不让地被叫了过来帮忙打杂,有时烧水,有时劈柴,有时往席桌上端菜或者上茶。
“阿桂,笋子炒好了,快过来端过去!”
“阿桂,灶里的火小了,烧旺些!”
“阿桂,张大爷的茶喝光了,去给他看些茶!”
……
阿桂在席桌之间和厨房之中来回穿梭,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席桌上的人就给阿桂开玩笑说:“快干好些,等会主人家就给你吃!”这时往往会引来一阵哄笑。
“你们晓得什么?我吃得比你们好哩!”阿桂有些不屑地说道。他上边和下边的牙齿加起来不超过十颗,而且歪歪斜斜,长得一点也不正中,嵌在垽深黑黄的牙龈里,显得格外难看;阿桂的头发也少得出奇,那锃亮的额梢让你看了会觉得这种荒芜之地能长出几根草实属奇迹,即使长了又怎么样呢?他的耳鬓的发丝就白得显眼。他回驳来客的时候脸是绯红的,不知是一往如此,还是烟熏火燎所造成的。
果然,席散得差不多了,阿桂便被主人家叫下来吃饭。他拿着一个盛汤用的碗吃饭,舀饭的时候一下子舀上好几瓢,平平实实的一碗饭像是给来客添饭时用的盆所装的饭。他一个人坐在杯盘狼藉的席桌的某一个角落虎吃狼咽着。
有还未走的来客看见阿桂正在吃饭,便走了上去,将席桌上剩下的肉汤菜汤整碗地倒进了阿桂的碗里。
“阿桂,这可营养好,全吃了!”
“阿桂,你咋这么能吃?来,这里还有,全倒进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已经满盛的饭再加上那些汤汤水水使得阿桂的碗再也装不下了,不停地往外溢。汤水流到了桌子上,顺着桌沿滴到了地上,阿桂赶忙将双腿一闪,生怕油滴打在他的裤子上。阿桂也会骂人。
“家伙什些!走开些!”
“阿桂,你怕什么?反正你也不洗衣服,再说也没人给你洗衣服,那么爱干净干啥?”
阿桂小心地将饭碗挪开了些,继续吃饭,不再对他们做理会。
说到洗衣服这件事,其实曾经我看到过阿桂在洗衣服,当时我也很诧异。他拿着一根干的粗木棍,又把衣服放在水里浸湿,然后铺在经年累月被水冲刷过的石板上,再用那木棍使劲儿地捣,翻来覆去,直到衣服上的水被捣干了,他又放在水里浸湿,再拿起来扭干就算完事。
看到阿桂在河边这样洗衣服,我感到既好笑也好奇,便忍不住上前问他。
“阿桂,你这是在作甚?洗衣服么?肥皂都不抹点,怎么洗得干净?”
他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突然顿了几秒,然后又拿起一条满是泥土的裤子准备打湿。
“再说了,你又不干什么,整天连垢带土的,洗了有什么用”我继续问他。
阿桂这时侧过头来,说道:“我洗得干净咧!洗了才穿得舒服!”
我看到他的脸绯红,配合着他少有的但是略微发白的头发,我觉得阿桂真是个怪人。又加上他拿的打衣棍貌似已经被蛀虫进进出出地蚕食了个遍,显得面目全非,由此我就想象到他把棍子抡起来砸到石板上的时候突然断了的滑稽场景,所以那种想法便更加分明了。
有一年大年初一,我回到家去看望同村的姑姑。说来巧的是,我的姑姑竟和阿桂沾些亲缘关系,至于是什么远亲或是近房,我就不得而知了,那是姑爷家的事。
阿桂是有一个哥哥的。记得很多年前,爷爷让阿桂到我们家来帮我们掰玉米,间歇休息时,大伙正坐在公路旁的田塍上。
突然,一辆小轿车驶过,在我们近旁停了下来,掀起一卷卷灰尘,随后车窗被慢慢放了下来,探出一个近乎光头、脸部有些臃肿但似乎很多沟沟壑壑的模样的男人,年龄约略四五十岁。
后来听爷爷说那是阿桂的哥哥,在镇上做生意,生活挣得很是充裕,几次都想把阿桂接到自己那里去,一起住。但是阿桂在一次去了住过不久后,又跑了回来,回到他那父辈留下来的几乎是断壁残垣的房子里继续住着。屋子里我没去过,但不用多想,一个鳏寡的人能布置出什么好光景?何况阿桂还傻里傻气的呢?
因着那一层关系,这几年阿桂是我姑姑家的长期帮工,每天管饭,对于阿桂来说乐呵得不得了。所以在姑姑家里,我再次看到了阿桂。
我们正从聚桌上散下,相互谈论着过年的事情。大人们站在檐下用牙签剔着嘴,尽显喝足吃饱的闲态;孩子们在檐外的空地上你追我赶,披着新棉袄拿了红包让他们乐趣无限。近处,远处,时而有鞭炮在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不知是走亲所放,还会祭奠祖茔所放……
“嚄!阿桂,割草回来了,这点怎么够呢?不够!不够!”姑姑家的一个亲戚看到了阿桂就像是立马找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似的,赶忙将其引入自己的谈资之中。
大家都看向阿桂,只有孩子们依旧玩耍。阿桂这时背着一背篓的青草,肩膀被压地驼着,衣服裤子上糊得全是泥土,一双胶鞋像是从刚踩进的泥潭里拔出来似的。阿桂没理会我们,将青草背去了后屋。
姑姑家养了十几头牛,在我们这儿可算是搞畜牧业的了,何况还有二十几头猪呢!阿桂在这里做长期帮工,每天的任务就是不断地寻找草料,外加夜里充当保安,防范那些觊觎这些家禽的小偷。
过了一会儿,阿桂单肩背着个空背篓闲散地走了出来,一点也不觉劳作后的疲倦,与我们擦肩的时候,也不与谁说话,旁若无人地走过。
“快拿碗来吃饭!”在里屋收拾碗筷的姑姑大声吼叫着。阿桂把背篓放到了屋外的空地上,走到大门的后面拿了他自己的“专用碗筷”便进屋吃饭去了。
我看到他的脸黑黢黢的,只稍微有些淡黄铺在上面,并且又嵌杂着数不清的黑点,头发还是一如既往,少而白。
当时我很是怀疑,像阿桂这样傻气的人来守这些家禽,万一有人真的来偷盗,那恶人看是个傻子,花言巧语地哄骗几句,再将猪啊牛什么的偷几头,阿桂不会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其实是我错了,我释消这种疑虑的时候阿桂却已经死了。
那是后来的大概两三年吧,我回老家无意之中听见长辈们说的。他们说阿桂都死一年多了,他住的那个房子也被重新整饬成了新的房子,阿桂的哥哥有时回乡下会住上几天,其它时间便成空房了。
我又去到姑姑家,看望姑姑的同时顺便八卦下阿桂的事,以满足掉我的好奇心:几年前阿桂背那么一大背篓草还精神抖擞呢!饭间,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阿桂的事上。
那是一年前夏天的一个夜晚,姑爷守夜到晚上上半个夜晚,就让阿桂守下半个夜晚。说是有半个夜晚,其实也就四五个小时,现在太阳冒得老早咧,五点左右的十分,世界就差不多分明起来了。
凌晨两点多,姑姑听到圈里发出很多声声响,以为是阿桂又在捣东捣西,便没有理会。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谁知牛圈的大门被卸了几块板子,姑姑当时就惊骇住了,赶忙跑进牛圈看牛有没有少了。
“那会儿我可很担心咧!一头牛可是万把块钱啊!丢了的话好几个月都白忙活了!你说我急不急?”
“我进去看了,幸好老天保佑一头不差。本来想骂阿桂的,问他晚上在搞什么,怎么板子都弄不见了?可是我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都找不到他,怕是整个旮旯都叫遍了!”
“姑姑,那后来你们怎么发现阿桂死了的啊!”说到这里,我兴趣便上来了,想立马问个究竟。
“摔死的……”姑姑说的很自然,脸上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几天后了,你姑爷在上面那个山头下发现他的,有三四天吧,还是……反正记不清楚了,人都臭了……”
饭后,谢别了姑姑,从她家走了道拐我只身朝那个方向走去,我想去看看阿桂摔死的地方。
那是一个小山谷,山路和谷内的距离大约有三丈,下面五花八门的杂树乱七八糟地生长着,谷内铺满了松叶,暗黄暗黄的,踩在上面会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山路挺结实的,只是及其地窄,可能还不足两尺,弯道还特别得多。还算是宁静惬意的一个地方,不想到竟成了阿桂的墓地。
谁知道阿桂要跑到这儿来呢,大半夜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影响呢?人们常乐,五谷照收,禽物犹豢,没有任何影响。
后来我还听说,在收拾阿桂那个旧房子的的时候,居然发现床头的几件衣服和裤子还叠得十分整齐。
这阿桂,死了还这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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