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桂

作者: 寂雨清秋 | 来源:发表于2022-09-01 10:49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进染厂的时候阿桂已经在那儿干了二十多年,按资历算,那已是属于“元老”级别的了。然而这位“元老”只当着一个值班长。

    若问阿桂有什么本领,阿桂的确很有一套:头铁。据说有一次厂里失火——染厂失火不能算小事故——阿桂奋勇当先,奋不顾身扑救火灾,结果被一件掉落下来的不知何物砸中了脑袋。这里大概会有两种结果:不凑巧,砸成植物人;凑巧,砸成值班长,阿桂的运气不错,在脑袋上缝了二十多针之后当上了值班长。

    人们最常谈起或是嘲讽的便是阿桂脑袋的光荣历史,比如:“阿桂,当年若不是那什么东西砸在你的脑袋上,你能当上值班长?”比如:“哈哈,当年阿桂不怕死地去救火,被砸了,‘桂头’上缝了二十多针……”然而这些调侃都不影响最终的结果和眼前的事实:阿桂确实被“砸”成了值班长。

    因此在我遇见阿桂的时候,他正挺着一个大肚子整天地晃来晃去,阿桂并没有怀孕,是个男的。我想那也许是一个啤酒肚。我和阿桂很投缘:那会儿我才刚满十九周岁,然而看上去却像到了而立之年;那会儿阿桂五十来岁,然而看上去至少也得有六十多了。我长得“着急”,他生得“做旧”,这不可不说是一种缘分,足以让两个人相拥而泣的缘分,幸好我俩都不太在意——爹妈生得,还能怎么办?

    阿桂是个乐观豁达,几乎整天乐呵呵的人。你看看那张油光发亮的脸蛋就知道了:他整天咧着嘴,将一张圆脸左右拉伸,面颊骨被他的肉包裹得十分圆滑,因此他的脸就成了心形而几乎定了型。我时常想起动画片里的“忍者神龟”,可见那“桂头”两字的由来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呀!至于那些议论他的脑袋的言论,对他值班长一职来历的嘲讽,他全然不在放心上,有时候还会和他们闹一闹。

    值班长并不是个“闲官”,别看他整天地晃来晃去,其实是很忙的。自然,你可以什么都不干,只需受得住别人在你背后的指指点点,但阿桂没有把乐观豁达用在这个方面。阿桂从早忙到晚。晃来晃去,看见那儿停了一辆空车,他把它推到停放区去;晃来晃去,看见那儿停了一辆装满布的车,他把它推到下一道工序那里去了。从发货到染色,从出缸到定型,从打卷到包装,没有一样是阿桂管不着的;写扣款单,写出门证,写放假单,都是阿桂的差事。除了写单子,阿桂很少到办公室里来。不知情的人说阿桂懒,那是真冤枉,比窦娥还冤,这件事我可以证明。甲乙丙三位值班长我都共事过,文化最少的那个人是阿桂,出力最多的那个人也是阿桂,其实当值班长也用不着太多的文化。文化和所有东西一样,有利有弊,比如“流氓文化”就很可怕。

    阿桂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有一次和阿黄闹起来,两个人从技术科跑到试样间,从试样间跑到我这里,追来打去,闹成一团。后来趁阿桂不在,阿黄想了一出损招——在他的椅子上放了两根大头针。若不是我悄悄地将这“机关”销毁,阿桂的屁股可就遭殃了。为了避免一场腥风血雨,我把这事瞒了下来。和大多数男人一样,阿桂也喜欢在妇女同志面前“耍一耍”。这一点我看得明白:若是哪个男人要阿桂写个什么单子,他的嘴就会收拢一些,言辞之间也不过是些“哦哦啊啊”;倘若来的是一位女同志,阿桂的心形脸可就更加圆润了,嘴巴能咧到耳朵根。他经常细声细气地模仿她们的语气,重复她们的话,惹得她们骂起来,“死阿桂”“毒头阿桂”这类的词满天飞。“毒头”在我们的方言里意为“神经病”。阿桂看到效果“拔群”,心形的脸被拉得更宽一些,皱纹被挤压得更深一些,脸上的油光更亮了一些,随后从那张快要咧到耳朵根的嘴里冒出几个音:“嘿嘿嘿……”这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实在好笑极了。

    其实令阿桂头疼的事也有两件,一件是为他女儿的工作。他曾苦苦地央告那些领导,希望他的女儿能够进厂并且分配到我的岗位上,在他看来那是一个十分轻松的活儿。最后虽如愿以偿,可他的宝贝女儿却只干了大半年。那时候人们很起了恻隐之心,纷纷叹息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然而有什么法子想呢?另一件令他头疼的事便是写年度计划和总结。阿桂没有什么文化,识字量本来就少,平时不会写的字没少请教我,这样的人,你能指望他憋出一份计划和总结来?于是,写计划和总结的大任就落在了我头上。倘若你看见阿桂眉开眼笑地朝我走来,手里攥着一张纸,不用说,他是来托我代笔来了。毛头小伙子年轻气盛,这些没有多少实质性用处的东西我从来不放在眼里,写起来很容易,只需阿桂在旁提供几个数字就行了。不一会儿工夫写完了,“你念给我听听?”他说,我便用不大标准的土话念了几句。“别扭,不念了!”我说,“那算了,就这样交上去得了。”他说。其实倘若真要让阿桂写,那只能让他总结今年流了多少滴汗,计划明年能流上多少滴汗,这就完了,别的都是扯淡。

    正所谓“救急不救穷”,对我来说的小事,在阿桂眼中却成了大事,阿桂信任我,也总不忘记表达他的谢意。写出门证,写代班证,他都是直接丢给我,从不过目;夏天发的冷饮,别人能得一瓶,我能得两三瓶。托他的福,那位丧妻而不知悲伤的小林林也能因此而多得几个空瓶子了。我那点不足挂齿的滴水之恩,竟换来他的涌泉相报,这实在不能不让我感动。

    离开染厂许多年了,不知阿桂退休了没有?不知阿桂的心形脸蛋还咧着嘴没有?

    但愿他一切都好吧!

    我打心眼里喜欢阿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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