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月录》载有这样一个故事:“有僧到赵州,从谂禅师问‘新近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喏,师曰:‘吃茶去’”。
这从谂禅师为一代高僧,一生别无所好,除了诵经悟禅,唯茶是求,活了一百二十多岁。他用“吃茶去”作为悟道的偈语启迪众人,不知别人悟出了子丑寅卯没有。我是四大不空,六根不净,慧未生根,翻来覆去,倒让我记起家乡的一句口头禅来。
家乡熟人相见,劈头第一句便是“喝茶走!”直白简单,既是问好,又是邀请。家乡不产茶,但茶在家乡举足轻重。小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可以没有“琴棋书画诗酒花”,但须有“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后七样便是“开门七件事”,从宋至今,无论贪富贵贱,须有这七样,才算立门安户,可见茶之重要。
茶在家乡无处不在。姑爷拜见岳丈,别的不计较,须称一斤茶叶。贺寿送礼,茶为上品,烟酒倒次之。亲朋进门,先围炉喝茶,再嘘寒问暖。乡亲串门,须让茶递烟,否则不再登门。婚丧嫁娶,搬砖上梁,打场耕地,诸多事中,不可无茶。饭前一罐茶,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乡民粗俗豪爽,不喝泡茶,泡茶味薄,喝不过瘾,解不了乏。在家乡盛行“罐罐茶”,陶制茶罐,肚大腰圆口小,放在火盆上,烟熏火燎,云蒸雾绕,茶香氤氲,其乐无穷。
乡亲们平常一日三罐茶,早一罐,午一罐,晚一罐。邻居家老太爷身体硬朗,每天早上鸡叫二遍便起来喝茶,一直喝到鸡叫三遍。几个老人见面打招呼,总是问“几点喝的茶?”在家乡,喝茶晚了是要被人笑话的。
《红楼梦》中妙玉有言:喝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乡亲们终日劳作,与骡马无异,自然比不了仙胎道骨。李白喝酒时“一杯一杯复一杯”,乡亲们喝茶也这样。春困秋乏,夏热冬冷,反正有的是时间。斜躺在茶罐后面,直把茶叶煮成酸菜。“把茶话桑麻”,喝茶并不误事,儿婚女嫁,修路拉电吵秧歌,许多大事都是在茶罐后面完成的。喝足茶,卯足劲,伸个腰,神清气爽,撸起袖子下地干活,精力无穷。
汪曾祺《桃花源记》中写了一种茶——擂茶,至今记忆犹新,“茶叶、老姜、芝麻、米,加盐,放在一个擂钵里,用硬杂木做的擂棒"擂"成细末,用开水冲开,便是擂茶。吃擂茶时还要摆出十几个碟子,里面装的是炒米、炒黄豆、炒绿豆、炒包谷、炒花生、砂炒红薯片、油炸锅巴、泡菜、酸辣藠头……边喝边吃。”这哪是在吃茶,这是在开米面铺子,摆杂果摊子,名字让人惊心动魄,场面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家乡人喝茶简单,年轻人稍讲究一点的,茶罐里放点桂圆、红枣、枸杞。老喝茶人更简单,一个茶罐,一撮茶叶,一个杯子,一碟馍馍,足矣!我依如此,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多了,茶味就不正了。喝茶须有馍馍,奶奶在世时常说:“喝茶是为了哄着吃馍馍”。喝茶馍馍热油饼为上,刚烙的薄油饼冒着香气,热油“滋滋”作响,配上清茶,一绝!“清茶油饼,赛过神仙!”这话没错!当然点心最好,家乡有“校长喝茶”的典故,一次校长就着点心喝茶,惊呼好吃。实在不行,煮熟的洋芋也行,凑合凑合,不是有句俗语“洋芋喝茶,凑合”吗?
在家乡喝茶还有个讲究,传说我们王家的家神灵验,小气,爱计较。乡亲外出做客,第一杯茶一定要往地上倒一点,以示敬意。亲戚来了依然。有次一个乡亲带儿子去做客,人乏气短,饥渴难耐,竟忘了这规矩。茶刚一下肚,儿子便翻倒在地,不省人事。乡亲猛然醒悟,忙倒掉罐中茶叶,重新倒水添茶叶,煮了一杯,倒在地上,跪着说了几句好话。片刻儿子醒来,玩笑如初。这礼节到现在还有。
我喝罐罐茶的习惯是父亲惯的,父亲烟紧茶紧。父亲喝的茶叶很便宜,二三十元一斤,很香。假期里耕完地,父亲总是挑着犁先回家,临走叮嘱一声:“让马吃会草,我先去生火”。一进家门,万事俱备。茶罐依偎着炉火,欢快地沸腾。晌午天热,当我手捧书本头晕脑胀之时,父亲生好火,便又来叫我:“喝罐茶再看。”我们父子二人便在茶香中闲度光阴,直喝得天荒地老,“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晚上父亲不喝茶,怕喝完睡不着觉。我不怕,喝了茶清醒,夜深人静之时,我的生活才开始。
宋代无门和尚诗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日长柳生烟,人生最惬意的莫过于劳动归来的这罐茶!躺下身来,品一品这苦涩甘甜的罐罐茶,闻一闻这飘着松香的烟火味,便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乡里有句俗语:“头一盅土茶,第二苦茶,第三盅才是香茶。”在人多处喝茶,前一两盅一般让给老人,一是尊敬,二是第一二盅茶苦,只有茶瘾大的老人才能喝得下。但我最喜欢这前两盅茶,尤其第一盅。水一沸腾,放撮茶叶,翻滚几次倒出,茶水中泛着白沫。轻啜一口,苦冽涩甘,百味杂陈,春的柔和,夏的炽烈,秋的闲静,冬的冷寂,日月风尘,雨露霜雪,万千滋味,皆在茶中。前三盅茶过后,茶越煮越淡,薄茶烫嘴,味也寡,就没多大意思了。
母亲常劝我少喝茶,说年年轻轻喝成“茶疙瘩”,怕我上瘾。喝了七八年茶,我并未喝成茶疙瘩,也未上瘾,但把胃喝凉了。生活也越来越忙,没那么多时间让我挥霍,我便不再喝罐罐茶了。
这几年我蹭喝过不少茶,安溪铁观音,西湖龙井,六安瓜片,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云南普洱茶,青岛崂山茶,中卫枸杞芽茶……喝来喝去,我感觉最好喝的,还是父亲廉价的罐罐茶。过年给父亲称茶叶时,我总是给我抓一小罐。
如今整日瞎忙,竟连静下心来喝一罐茶的心情都没有了。每次回老家,屁股后面烧着一把火,匆匆忙忙点个卯,报个到,父亲炉子还未提来,我已出了门。
行文至此,低头长思,忽然想起佛学大师赵朴初写过的一首小诗:“七碗受至味,一壶得真趣。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吟罢再读从谂禅师的这句偈语“吃茶去”,似乎略有所悟。
来日方长,还是吃杯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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