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杨涛失踪了。

我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凌晨两点，隔壁寝室的曹宇在微信上问我：“你知道杨涛去哪了吗？”我说不知道。仔细想想，上一次打他电话是一个月前，关机。什么事来着？忘了。

杨涛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还有王帅。我们曾喜欢同一个寝室的三个女孩，为了请吃饭的时候能凑一块弄个批发价。我们一起创业，在居民楼里办了公司，天天加班，下班以后在出租屋里煮方便面，加一打鸡蛋。

说来奇怪，当你急于回忆过去的时候，这些事情会像碎片一样涌到你的脑子里，根本分不清时间线的先后，就像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是他先爱上上铺的那位，还是我先看上下铺的那位。而其他更加琐碎的事情，只剩下当时的颜色与气味，还有天气。

昆明总是晴天。

我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和杨涛成为好朋友的，他是我不喜欢的那种人，办事温温吐吐，说话也是，慢腾腾的，爱洗衣服，爱干净，一群人里总是不显眼的那个。没棱角。老抽点八的中南海，和人一样没劲，我呢，只抽最凶的硬红万。

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好朋友，王帅，我问问他。

王帅这人，极有意思，号称人型充电宝，无论是打游戏还是工作，他能不眠不休长达七十二小时以上，然后睡，睡也异于常人，他能从年三十睡到初二。大学以后，公司散了，他留了昆明，找了个家电销售的职位。我们是学导演的。

“最近联系杨涛了吗？”电话接通了。

那头细细索索一阵，传来阵嘶哑的声音“没啊，最近忙，他怎么了？”

我很惊讶，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疲惫。

“他好像，失联了。”

我翻了翻他的社交软件贴文，全部停留在三个月以前，而我竟然一无所知。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失联是很奇怪的事情，好像没了微博和朋友圈，你才能发现原来这个人是真的离开你两千多公里。而你还不一定能发现，因为总能刷到其它人的。

曹宇拉了一个微信群，零零散散几个同学拉了进来。

大家稀稀拉拉寒暄几句，各自讲了讲了现况。

有做公众号的，给编剧工作室做写手的，做工地的，卖房子的...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大学毕业两年了，我不知道杨涛在做什么。

大家众说纷纭，我总结了一下获得的信息，他大学毕业以后干过摄影，也干过销售，不过似乎呆的时间好像都不是太长，后来别人问他，也总是语焉不详。直至2017年6月21日以后，那一天以后，没有人能联系得上他，能知道这么精准的日期，也是因为前一天，曹宇给他打电话聊过皇马的球赛。

我平常不看球，但是大家都看，我也不好意思不看。那一年，欧冠决赛，皇马踢马竞，我们攒好笔记本的电量，熄灯以后打开电脑看球，我不认识球星，杨涛给我讲，他总是有耐心。后来皇马加时进了三球，男生宿舍全沸腾了，杨涛跳了起来，找我击掌，我有点愣，没想过抽点八中南海的人会跳起来和我击掌。

我也假模假样发了微博，Hala madria。

那一天以后，我知道他也听万青。

大二以后，我们仨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了房办公司，小区侧门边的牛肉面好吃，但是得赶早，头汤鲜，过了中午便发苦，我们总早起去吃。但是王帅说，他没有和我去吃过，那可能我们吃的是别的东西。吃过的东西太多了，羊蝎子，手抓饭，饵丝，米线..记不清。

不记得是吃什么的一天晚上，杨涛对我说：“你说毕业以后，我们还能这样坐在一起这样吃东西吗？”我说你别腻歪了，我们的公司不两年就去纳斯达克敲钟，你赶紧挑一套不寒酸的西装，到时候带你去和巴菲特吃饭。王帅听了，一边大口往嘴里塞肉，一边笑。

后来我们的公司无疾而终。

那时候以为所有事情都是轰轰烈烈的，我们来了，要接管这个世界，一切的发生就像惊雷炸响，即使失败了，也要像幕末的夕阳武士一样悲壮难言。

但是很多失败，是渐渐发生的。寂灭，这个词用在这，真好。

这时又说起理想了，王帅说，他的理想，是今后每天都能像这样大口吃肉。杨涛说他从小没什么理想，临时去找的话也比较困难。我思考了很久，想找一个比较热血的措辞，去应这口火锅的景。

我说，不要让世界改变我们。

这时群里传来几条消息，又有新人加了进来，说昨天问了杨涛的妈妈，说他在缅甸，很好，不用挂念。往下细问也不愿多说，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急匆匆便把电话挂了。

群里开始热闹起来。

过了一阵，群里的班干出来表了几句态，说是既然杨涛的家人说他没事了，我们就别瞎操心了，免得打扰别人的生活，也别瞎猜了，大家就静等他回来吧。

班干部发话了，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我，曹宇，和另外一个暗恋杨涛的女孩子。王帅说累了，得睡。

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我不会知道，像杨涛这样无趣的人，也有人喜欢。

他追女孩，不敢和别人说话。我们在出租屋里做泰国菜，邀请对方全寝室的女孩过来吃，拼了榻榻米，小凳子上铺长桌布。我在厨房做菜，冬阴功、柠檬鸡脚、土豆饼、酸辣鸡，王帅帮厨，留他在饭厅招呼客人，到了饭点下楼一看。他还在搓手摸脑袋。吃完上KTV，他全程不唱歌，人走光以后，他拿起话筒，对空气表了白。我录音。

那个女孩说，他踢球的样子很好看，我没见过。

曹宇说，他很失望，没想到讨论一番得到这个结果。他说，如果有时间的话，他一定买机票去昆明找他。

我想了想，我也去。

如果有时间的话。

毕业那天，我没在场。听说原本定了五星级酒店聚餐，班主任把班费给贪了，就去了校门口的清真小面馆，大家穿了租来的学士服，拍许多照片，杨涛一反常态，与一堆女孩合影，笑得春光灿烂。我以为他们会哭，后来听杨涛说起，他感觉和平常一样，我心想，大概是因为他酒精过敏。

王帅是最晚走的，他大学四年都很努力在学习，毕业自然也很努力在找工作。他学习很好，去卖了家电。

六个月以后，杨涛出现了。

我们都没有问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