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回家,外婆说家里那把刨皮刀不见了。
外婆已经过了90岁,前说后忘。一整天都在唠叨,说尽了刨皮刀的前世今生:是她家孙媳妇去日本时买回来的,刨起什么来都顺手,用了好几年了,现在到处就翻不到,难不成上了天了?她昨天没法子,只好去集市买回了一把两块钱的,用起来直生气。
外婆唠叨着唠叨着,一大家子人就都遭了殃。先要怪我爸用了随手丢,再怪弟弟家的俩孩子拿着玩到处丢,最后我妈也脱不了关系,谁让她是带孩子的人。
回了苏州我赶紧去泉屋买了两把给寄回去,表妹报告说外婆这下踏实了。
果然再打电话回去,外婆说好用好用,和丢的一样!我这也就算解救众生了。
我说下周末接你过来住几天吧?不去呢,这把年纪我不出门了,万一死在你们那里,不好,晦气。我说你长命百岁呀!
放下电话,想着外婆哈哈大笑又叹口气的模样,眼泪却下来了。
1)
小时候,外婆家屋前有两颗大槐树,一湾小河,还有一条被扫得很干净的泥土路。槐花开的季节,满鼻子香气,阳光从层层叶子里漏下来,一地斑驳。
总记得外婆围了围腰,半泛了白的头发一丝不苟梳了用夹子夹着,坐在树下剥豆子摘菜和我说闲话。
我却是尖屁股,坐不住,陪不了外婆一会儿,便去那条宽泥土路上倒着走路,走着走着咕咚一个倒栽葱,摔得眼冒金光。外婆丢下菜碎步跑过来,先骂一句你这个瘟货,再给揉揉后脑勺嘴里念着经:揉揉头,我家孩子不长瘤啊。
可我坐到板凳上不一会儿又忘了,继续倒着跑。
转眼读了幼儿园,我看别的小姑娘戴着头箍花花绿绿的好看,也回家找外婆要,外婆悄悄说人家头破了一道痕才要箍,你好着呢,不买。又从围腰口袋掏出两个五分钱,“去买糖吃,吃到肚里外婆不心疼。”
我也是个白眼儿狼,白天糖吃完了,晚上睡下来又想起没买头箍的事,生外婆气呢!腿也不肯搁在外婆身上了,蜷成一团离得远远的,外婆把我搬过去,拍拍我的光腿,说我小小孩子气性大。
外婆的手又暖又粗糙,像会说话,就那么一下一下拍着,我不生气了。
放了寒暑假,趁着每月十号这天爷爷来镇上领工资,都要接我过去住两周。我一边雀跃可以和堂弟堂妹们一起野了,又愁肠百结:谁陪外婆睡觉说话啊,谁陪外婆早上出去地里挖猪草呢!越想越赖在地里不肯走,非陪外婆挖到平时的双倍才肯回。
外婆眼都笑眯了,说我心地好懂挂念人,没白疼我。
明明就是白疼了我啊!
最没耐心听外婆唠叨的是我,最敢大声顶撞她的也是我。每次说回去看外婆,却只顾得上领了自己的孩子跑前跑后,喂小羊撵小狗,认识庄稼.......等到要回苏州了,耐心回来了,温柔起来,说外婆你要注意身体,不要瞎操心;外婆这儿留些钱给你,想买啥都行。
外婆伸出手,没接钱,手里抓着两颗鸡蛋,说:“每次咋咋呼呼说回来,眼才一眨就要走。我刚看鸡窝里又生了两个蛋,还热的呢,一起带走吧。”
我狠狠地骂自己混蛋。
2)
外婆子嗣不丰,一个儿子养到三岁没了,剩了我妈和小姨,到了三十几岁又守了寡,朝不保夕的艰辛不难想象,填饱肚子永远是奢望。所以外婆说得最多的就是吃啊,你发劲吃啊。
怎么发劲吃,也还是长得瘦瘦小小的。
闯祸倒没闲着。
把小朋友脑袋用石子砸流血,砸完又怂了,外婆背着人孩子往医院急急地跑,我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外婆不骂我,只回头喊:瘟货,快点,别走丢了。
试卷弄丢了,不去上课也不回家,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外婆找到我,“不怕,我带你去找你们先生讲理去。”外婆喊老师还喊“先生”。
可是外婆会讲什么理呢?只读过几天私塾,只认得自己名字,除了让我多吃,教过我的道理也就是不能做坏事,雷公会生气,响雷要打头。
我记着呢。
到了初中,早上有早早读,晚上有晚自习。死冷的冬天,天还没亮就要起床上学,我怕黑,到现在都最怕黑。外婆打着手电筒,把我送到大马路边,说路上有人骑自行车了,你往前走啊,别怕啊,我在后面喊着你名字。
我摒着气往前走,一路听我的名字从身后一声声传过来……等听不见外婆喊,就差不多走到十字路口了,同学多了起来,我的肩膀也松弛下来。
晚上还是外婆来接,到了家掀开棉被,总在那里给我暖着一瓷缸吃的,常常就是青菜面或者花生菜粥,有时候排骨汤。印象中外婆从没过问过我的学习成绩,她只要我吃饱穿暖不生病。外婆说你坐到床上来吃吧,把脚伸过来我怀里,我给你捂捂。
外婆一下一下摸着我的脚,手粗糙得呀,粘我的绵袜子。
3)
初中第二年的夏天,外婆查出了鼻癌。
小姨去医院领的化验单,回来便倚在门框哭,我看到纸上的CA也跟着哭。
外婆先骂小姨,怪她领着孩子哭,又拉过我回了房,打开一个樟木箱子:“不哭。你看我早替自己准备好死时穿的衣裳了,我指你看看。外婆不怕死,人都有这一天呢。”外婆又打开一快红布包裹,“这里的银元和银项圈呢,等我归了天,你们几个孩子就分了它。”
房间潮湿,樟脑丸的味道四处流窜,我趴在外婆膝盖上哭得昏天黑地。阳光透过雕花玻璃窗折射进来一条长长的线,外婆拉起围腰,帮我擦掉眼泪,站起来说,“看我这记性,早上又忘开窗透气了。”
外婆开始了化疗。短短的功夫,胃口尽失,人瘦得两个肩胛骨支棱起老高,衣服一穿像挂在身上似的。脸也只剩一双眼睛还有点光,却也是深深地凹陷了进去,化疗激光的三角区总是红红的,稀疏灰白的头发像一把稻草。
外婆对着镜子照,“我现在就像个老鬼啊……”
外婆的确是憔悴得可怕了。我不敢多看外婆,眼睛一遍遍扫过家里中堂上挂着的菩萨,门上贴的门神,我在心里虔诚地求遍了他们:不要带走我外婆。
他们一定都听见了。
开春的时候,外婆说身上力气好似慢慢回来了。她又从房间换到屋前的老槐树下面坐,还是黑色的围腰,脚边依然放着篾竹篮子,和邻居们拉家常,吆喝起我来声音也大了不少,“快回家给东家奶奶搬张凳子来。”
爸爸换着花样给她炖汤补元气,泥鳅汤不好弄,外婆还说顶难喝,腥气,又叹口气,“熬苦喝吧,好死不如赖活着啊,我还要等看我家茉莉有出息呢。”
4)
我又哪里是什么有出息的人。
读高中开始我就出去读了,食堂的伙食跟猪食一样也没妨碍我快速发成一个胖姑娘。我一个月回去一次,外婆乐得眯了眼,直说胖好,胖好。
返校的时候外婆就很不舍得,“天天睡在脚头的娃娃这就长大了。没两年要离得更远了,要去更远的地方读书,要嫁人,要飞了!”
外婆抓着我的手,叹气。我也拽外婆胳膊,“飞也带着你。”
到底做不到。
像外婆说的那样,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工作,嫁人,照顾自己的孩子……于我,生活俨然像个小战场,每年只能趁了春秋天温度合宜的时节,把外婆接来苏州住几天。
上一次来,外婆眯着眼睛站在我家阳台上,“你家大门到底朝南还是朝东啊?我分不清呢。”
我说朝西。
外婆摇头,“不像,不是南吗?这楼太高了,我看不出来。”
“我领你下去转转,你到矮的地方去试试能不能看出来?”
外婆转身便去了浴室,细心地梳理头发又拍打拍打衣服。等扶她进了电梯关照她站稳,外婆竟生气了,她甩开我的手,“当真我已经七老八十么?我坐过呢。”
我哭笑不得,外婆你今年过九十了啊。
如今,我还是尽量每月腾出一个周末来,奔跑在我的家和外婆的家之间;但每次回苏州,心底和外婆渐行渐远的心酸和无奈,依然让我泪湿眼眶。
只愿岁月仁慈,让我永远有下一次可期。
网友评论
我是一个农村娃,因为要上学的原因,在街上租了一栋房子。
那时候村里条件很不好,只有一家医院,奶奶原本是在老家住的,因为生了病所以和我们一起住了一段时间。
星期六星期天的时候,我还陪她一起去医院吊盐水,要好久呢,刚吊完一瓶盐水之后,我就坐不住了,想走了,可是看了一眼奶奶,就打消了想走的念头。
一天,妈妈突然要去别的地方坐客,吃完早饭我才知道的。妈妈还说她做好了中午要吃的饭菜,在饭煲里煮。吃完饭后我就和奶奶一起又去医院。
晚上我洗完澡,妈妈还没回来,奶奶却做好了饭了。都说孩子只有吃妈妈做的饭才是最好吃的,却觉得奶奶做的饭菜也有另一种味道。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不敢一个人睡,就和奶奶一起睡一张大床。在睡觉的时候却总也睡不着,还现在很害怕。
妈妈回来问我害怕什么?我小心翼翼的回答道:那么老了,而且还生了大病,就担心她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去世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没心没肺,好不容易有人陪自己一起睡觉,竟然心里还想着这些不好的念头
记得洪水日你背着我穿越小巷,记得烧了沙发后你护住我的小小肩膀,记得和你尝了人生第一口的啤酒,记得你站在湖边回头对我不舍的一望。
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