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

作者: lostdays | 来源:发表于2018-07-15 21:08 被阅读182次

    这是一间电梯。

    我站在这里环顾四周,没有找到什么按钮可按。然后不知不觉间,两扇银白的门自顾自地缓缓滑动,把外面的世界悄无声息关在了门的里面。我有点不安,原地踌躇了几下,把暗红色的厚重地毯踩出了沉闷的皮革声。

    这是间高级的电梯,我对自己说,因为它滑动得悄无声息。然后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有点怀疑自己,搞不清楚这间电梯究竟有没有在运作,它的不同于我目前为止坐过的所有的电梯的那种,反常的沉寂,在我的心里刮出刺耳的声音。然后下一个瞬间,就在我打算做点什么一探究竟的时候,门开了,安静如先前它门关上的那一刻。

    大门打开,电梯外是一条纯白的走廊。我被夺眶而入的刺眼白色弄得一阵晕眩,只能隔着眼泪隐约看到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身披白大褂的男子,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站在这里我看着他,感觉从未见过那么纯粹的黑色,浓郁,坚硬,不可抗拒的黑色。

    如果你适应了,请走到我身边来。男人的声音在走廊里低沉地回荡:到这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我稍微抬起手,在眼前遮挡一下这富有侵略性的白色,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了他旁边的窗子前。好不容易站稳之后,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人在里面——一个由密密麻麻纠缠起的白色绑带塑造出的人形,安静地躺在一张白色的病床上,隔着玻璃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这是谁。我问医生。

    你来这里探望的人。他回答。

    我不再提问,只是静静观察那团静卧着的奇妙白色。我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场景,白色,白色,白色,和这一切之间夹着的一副浓厚欲滴的黑色。我站在那紧盯着窗子,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我要进去看他。我说。

    医生不说话,推开了一扇白色的门,向我点了点头。

    在病房里面,我终于能听到那不知多少层纱布下传出的细微的呼吸声。我在他的床前坐下,他扭过头来,安静地喝着纱布望向我。

    我说你感觉如何。

    很好,你不必担心。他说着,把上半身坐直了起来。比起这个,医生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可以来这里看你。

    真的?我感觉他在纱布下挑了挑眉毛:他当真这么说?他许你来看我了?

    我说医生是这么说的。

    “这真是最奇怪的事情,他从不允许任何人被探望,我本以为你会那么离开的,”他摇了摇头,“或许他觉得你我缘分未尽,或是于我,还有一线可能。”

    我说,你在这里安心养病,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你离开这里前我会常来看你。

    他摇摇头:“我不要你保证,你能来这一次,已经叫我心里十分宽慰了。但若是你真的愿意为我做点什么的话,我要你走的时候不要乘那间诡异的电梯,你从走廊的另一端离开。那里有楼梯。”

    我答应了他这奇怪的要求,这样小小的要求我怎能不应呢。我没有在他身边留多久,他说他身体仍旧有些不适,没说几句话就打发我离开了。

    “记得走楼梯,走楼梯离开。”走的时候他再三嘱咐。

    我说我记得了。

    出门的时候医生早已不在,走廊上空无一人。我凭着记忆走到末端,推开一扇并不醒目的小门后,我找到了他说的楼梯。

    这楼梯很狭窄,梯面不知是什么材质,皮鞋踩上去会发出很刺耳的脚步声。但我也没有多想,就那么径直离开了这里。

    一个星期后,电梯门打开,把我一个人留给了那条白色的走廊。这次医生不在,我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他的床前。

    “你又来了,我真的没有想到。”纱布下的声音透出了几份惊喜,“我还当你一去不复返了。”

    我在外面的世界很忙碌,说实话,并没有探病的时间。但我答应过你我会来。我说。

    “你能来我真的欣喜,真的。可你也不必强求自己,我也不曾想过去要求你答应我什么。”

    我摇摇头,问他身体如何。

    “老样子,老样子,除了纱布不能拆,没什么不顺心的。”他摆摆手,“像我这样的,光是能躺在这里就是莫大的幸福,真的。医生待我还好,你不来的时候也不曾多说过什么。只是有一件事让我心有不安。”

    我说什么事?

    “楼梯。我缠了纱布,眼睛睁不开,耳朵就变得格外灵敏。你上次走后,我几次听到楼梯上有行人上下的声音,那可是你?”

    我说我这之间不曾来过。可能是医生?

    “只怕不是,医生来时是没有声息的。这地方除了你我也想不到第二个人会来,是在琢磨不透这声音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可能是你长时间呆在逼仄的环境里,说不准,也许是幻听。

    “不,我还分得清幻觉。”他有点不悦,“何况我眼睛蒙着,颜色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我听得真切,有人在楼梯上走,声音同你的脚步一模一样。”

    我说我会留意。不过劝你不要多想这些,保重身体要紧。

    他不再说话,默默地躺了下去。我做了一会,觉得无聊,就和他道了别。

    我的生活是忙碌的,忙碌,还有忙碌。无数个电话无数份文件每日纠缠着我,金钱的数字组成了蛇,在无数个梦里勒紧我的脖子。这样的日子里我自然无瑕兼顾一个蜷缩在病床上的陌生人,如此,我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想起他。

    再走进这里的时候,我发觉电梯失灵了,无奈只得走楼梯前往病房。路上遇见医生,就问起了电梯的事,和他的近况。

    医生说不乐观,很不乐观,不论是电梯还是他。我没来的这段时间里,电梯一点点坏掉了,他的精神也逐渐趋于萎靡。最近他在卧榻上终日念叨着什么脚步声,怕是神经终于出了问题。

    我告别了医生,前往他的病房。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他在里面大喊:

    “我听见了!听见了!是脚步声!这里有人在走……这里还有别人!医生,医生呢……他呢,他怎么还不来?!”

    我有点慌了神,连忙进去向他解释,刚刚的脚步声是我的,叫他不要紧张。

    “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这脚步声逼得我发疯!有几个梦里我梦见穿着皮靴的蛇在走廊上经过,有失去了腿的幽灵在窗上踩来踩去,惊醒了才发现这脚步声又响起来。”他惊坐了起来,抱着被子向着我的方向倾诉:“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我真的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我说,你且安静。我有很多事要处理,没办法经常到这里来。

    “没办法,没办法!办法可是你在那里等待就能有的?我在这里日日夜夜受着那脚步声的折磨,你还和我说什么忙不忙的!”

    我有些不悦,眯着眼睛看他。

    可能是察觉到我情绪的转变,他渐渐缩了下去:“我只求你一件事,你替我去看看,走廊上到底什么在走。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我没有说话,离开了房间。医生站在门外,一双黑色的眼睛透过黑框夹着的镜片看向我。

    你想好怎么处理它了?医生问。

    我觉得他需要休息。我说。

    它们都是一个样,你不必感到内疚。医生慢慢地说,它们都巴望着有人来看,却一开始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时间一长你若是不来,它们就要找由子发作。我见过很多,有些比这个闹得还凶。

    你在这里照料他们?我问,谁顾你来的呢。

    没人顾我来,没人,医生摆摆手。我一开始就在这里,是你把它们送进来的,我就替你偶尔看着。最后你会把它们处理了,我就等着下一个被送进来。

    我还有件事要去办。我说,等我办完回来再和你商量它的事。

    医生没有说话。

    楼梯间依旧是狭窄的,冰冷的扶手粗暴地把空间分割成几块,我踩在台阶上,把上半身探出去,从楼梯间的缝隙往下看。

    一切都是安静的。

    我有点不满,但还是沉着性子坐下,想等等看那脚步声。我坐下的时候台阶发出了一声轻响,把我吓了一跳。我才发觉我之前的脚步声似乎不是我的鞋发出的,而是这台阶自己的声音。

    大概坐了一两分钟,我便有些沉不住气了。正想离开的时候,却突然听到背后想起了悚人的声音,规律而富有穿透力,在我的颅骨里一阵回响。

    我急急地回头,却发现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双黑色的皮靴割开了阶面,像是粗重的锁链打在地上。

    然后镜子里的我动了,他朝我走来,我这才想起这里根本没什么镜子。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等我,他说。

    我还没搞清楚情况,面前的景色一旋转,我想后退了几步,费了好大精力才重新站稳。

    是它让你在这里等我的?他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点头。

    你不在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他笑了,继续说,它受不了我的存在,我的声音总要搅得它头痛万分。所以它自然就拜托你来见我。

    我说你是谁,它又究竟是什么。

    他说这是在明显不过的事,我正是你。而关于它,还要你自己回去验证。你在你的生活麻木了太久,怕是要遗忘我了,于是我才在这里活动,也就吵到了它。

    我说它又为什么在这里。

    它隔在你和我之间,他说,你感受到我的时候,它就诞生了。你承受不了它,就把它送到这来交给医生。就是这么回事。

    我久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末了,我突然感觉自己想起了什么,急急地从他身边擦过,飞奔回了病房。

    病房里已经没有了呼吸声。

    我颤抖着深处一双已经有些不听使唤的手,慢慢地,一层层剥下它的尸体脸上的纱布。拨开纱布的时候我感到有股熟悉的钻心的疼痛回到了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血管里膨胀,翻滚,游动。但我没有停手。

    然后绷带被解开了。它的脸被解放出的那一刻我猛得屏住了呼吸,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和交融:那果然是一张痛苦的脸,一张饱尝了痛苦的我的脸。

    我大叫一声,挣扎着退后,靠在墙上,双腿无力地滑落。一股不适从胃底涌上来,我低下头,把肠子吐了个底朝天。

    过了不知多久,我勉强恢复了意识,抬头看的时候,医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眼前。

    你好些了?他问。

    我说不。

    我可以让你好些。他说。

    我说我不愿相信你。

    我是医生,我可以让你好些。医生说。

    通过什么?通过杀死它?!我不知从哪里窜上来了怒火。

    对的,我可以杀死它,也可以让你忘记这一切。医生的声音变得更加和缓,你可以把一切托付给我,我来让你忘记,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你把新的它交给我,我来帮助你。

    我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

    失去了它,失去了多余的记忆,你就可以离开他了。医生说,离开他,从此再也听不见你心里的脚步声。

    他是原来的我,遇见你以前的,记得一切的我,我慢慢地说。

    而它,医生指向了一旁的尸体,它是你的痛苦。它们是无穷无尽的,只要你还能感到他的存在,它们就会诞生,它们诞生是为了让你找到他。一旦你找到他了,它们就会死去。

    我不说话,抬头看着医生的那张脸。我突然发觉我从未记得医生的样貌,我的注意力都被黑色的镜框吸引走了,从未发觉医生的脸竟然是如此的模糊一片。

    这次就不必了,我说。

    医生长久地看着我,末了,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了门外。

    这时我隐约看到他朝我走过来,在我面前站定,用那熟悉的嗓音轻柔地问:

    “你愿意接纳我,同它一起离开?”

    我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我会记得你的,”他说,“医生已经不在了,我会记得这里的一切。”

    那是最好的,我对自己说。缓缓地,我摇了摇头,打起了点精神,站起身来。

    那么接下来就还给你了。我说。

    他说,“交给我吧。”

    再见,我说着,握了握他的手,从他身边离开。

    “再见。”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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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扣舷:“安静地喝着纱布望向我”
        “谁顾你来的”
        “没人顾我来”

        话说本来以为是那种抓人做替身的惊悚片来的
        lostdays:@扣舷 emmmmmm ,从前写的旧稿子。意识流吧。

      本文标题: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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