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过“十五”(元宵节),昨晚“坐夜”(方言,守岁的意思),睡得太晚。
(一)
早上七点不到,我就被“冲天炮”的响声吵醒了。很不情愿地爬起床,朝火屋走去。
老家的天总是苏醒得特别早。因为老家的人起得早,老家的活计来得早,老家的鸡鸣犬吠来得轻巧。
父亲老早起来在火屋生起一炉火。虽然这天并不太冷,父亲还是架了好几根劈柴,把火烧得很旺。早起烤火,是老父亲天冷时的习惯。而对于我,这是今年春节最后一次烤火了。
母亲从愁屋(方言,厨房的意思)出来,边走边吆喝:“饺子好了呀!”
我一边应着一边嘟囔:“这大清早谁家放炮呀,年都过完了,这热闹劲儿还没过去呀!”
在城里,过年就是春节前后那几天。在乡下老家,过完“十五”(元宵节),这“年”才算是真正过完了。今天是正月十六——“小初一”,亲戚没串完的,年意未尽的,今天还可以玩一天。
(二)
在老家,有“十五大似年”的说法儿。就是说元宵节和春节一样重要。
“十五饭”和“年饭”的规格一样,照例得有一道鱼,还得是整条的,寓意“年年有余”。至于其它的菜,大多也有一些美好的寓意。
红薯丸子、萝卜丸子,寓意“团团圆圆”;腌辣椒炒猪大肠,寓意“常吃常有”;炖菜的火锅,寓意“红红火火”等等。信阳的炖菜还是很有名气的,逢席饭必上“四大盆”。
吃饭的规矩也一样,要慢。要不然怎么会用“吃年饭”来形容别人吃饭慢。小孩子吃饭总是没耐性,大人有时得绞尽脑汁把他们留在年饭桌上。譬如我和孩子们一起在饭桌上对喜庆的对联,讲一些他们感兴趣的话题,预告吃完年饭就发压岁钱等等。
饭前照例是要放鞭炮的。有的人家还会祭祀祖先。我家近十来年过节都没有祭祀,一来新房子经不起烟熏,二来父亲后来信耶稣,不搞这一套。其实我觉得祭祀也蛮好的,不是迷信,是一种文化,是对祖先的追思和对自己灵魂的洗礼。
小时候,我在外面放鞭炮,父亲在堂屋(方言,客厅的意思)祭祀。点着鞭炮后我就跑过来,趴在门缝里偷看。父亲祭祀时总是关起门的,到现在我也没问为什么。大概是怕小孩子在一旁乱说话,对祖先不敬吧。
堂屋的供桌上依次摆放着两个烛台,两个香炉,一碗供菜,一碗白米饭。供桌正前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副中堂画般大小的“香火”,红底黑字,正中间竖写着“祖宗昭穆神位”几个大字。有的人家“香火”上写着“天地君亲师”,这个好像是有什么讲究的。
父亲熟练地点燃蜡烛,再在蜡烛上把香点着,插进香炉,每个香炉里并排插上三根。然后拿之前备好的烧纸在蜡烛上点着,轻轻地放在供桌前的空地上,分成几堆儿,这个也有讲究。
父亲一边烧纸一边念叨着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估计是请祖先回来过节,总结今年的年景儿怎么样,请祖先保佑什么之类了话。
最后,父亲虔诚地跪下,磕头,作揖。等父亲祭祀完,我们就可以开饭了。祖先先吃,这是规矩。
这种祭祀的仪式在乡村越来越少了。家里有老人的,可能还有传承。以前看过傅东华写的《父亲的新年》,文章中描写父亲祭祀的场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旧照中见“香火”(三)
吃完饺子,太阳也出来了。我沏了杯茶,拧着就往外走。
老家是山村,依山而落,一字排开,坐西朝东,南高北低。两头儿沿山势散开,中间稍微平坦一些,人家儿也相对集中一点儿。
整个村子不大,二十几户人家,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美人眼”。“眉梢”是一排错落的房屋,“清眸”是一口椭圆形的池塘,“上眼皮”是一块儿较平整的空地。我们都管这块儿平地叫“大门口”,是村民扎堆儿闲聊的“根据地”。
我家在南头儿,去“大门口”,自然是一路下坡。坡上碰见李嫂,刚送完孩子回来。
“小军刚走呀!”我随意地打着招呼。
“啊,还是你这大老板舒坦!什么时候走?”李嫂问。
“我老板是舒坦,我下午就去上班,给老板捶背!”我随口应着。
再往下走,赵大爷在门口劈柴。
“赵大爷,刚过完十五就开干呀,再玩儿一天阿!”
“玩儿了个把月啦,得练练呀!一年之计在于春!”
“你啥时候走?”赵大爷也问。
“我等把年猪吃完再走!”我笑着回答。
突然发现这年过完了,打招呼的主题也变了。年前大家见面都是问你啥时候回来的,过完年就变成啥时候走。这要是过完年还赖在家里不走,怪不好意思的。
(四)
说笑间,我就走到了“大门口”。池塘边站着好几个人,我凑过去闲聊。大多是聊些什么时候走,今年准备去哪里打工,干什么工作之类的话题。
不一会儿,只见三嫂一家人拎着大包小包走了过来,朝着池塘边上停着的一辆白色小轿车走去。我们也慢慢向车靠拢。
“开明现在走呀!”我老远喊着。
“啊,小佬儿啥时候走?”开明边往后备箱塞东西边反问我。
“他才不舍得走,人家挣大钱的,着什么急!”三嫂在一旁笑道。
“我先把你们都送走了,我再走!”
我又转过脸笑着对三嫂说:“我嫂子我还没看够,我咋舍得走!”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那儿逗乐子。村子里平辈之间就爱开玩笑,不管多大年纪,特别是叔嫂之间。
谈笑间,开明的行李已装好了,小两口儿也上了车。三嫂还在一旁跟千叮咛万嘱咐。
“家里你们放心,你俩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有事好好商量.....”
“好了,别误了吉时良辰,这马上就要当爹妈的人了!你是舍不得他俩走吧,看,这咋还抹眼泪呢!钱没上交完?”四哥在一旁开三嫂的玩笑儿。
“你胡说八道,想看我笑话是吧,裤裆里拉二胡——扯卵弹!”三嫂笑着回应。
开明朝大伙儿挥挥手,喊着“走了啊!”,缓缓地把子往外开,沿着从“眼角”向外延伸的出村小路!
“开明,今年要发大财哈,等过年回来打牌好给我们多送点儿!”还有人朝着离去的车子喊。等看不见车子的影儿了,我们才散开。
送走开明,又看见李大爷的儿子走。儿媳妇儿抱着孩子送到村口,两口子依依不舍的道别,我们自然不好意思去凑热闹,大老远吼两嗓子就算了。
(五)
走的人一波儿接着一波儿。今天是出门的好日子,乡村讲究“七不出门八不归”,双日子出门才吉利。
“大门口”闲聊的人走的走,来的来。我沿着塘埂儿外围晃悠。看见刘二叔的儿媳妇儿挺着个大肚子在自家门口踱来踱去,估摸着再有一个月就该生了。
“孩子名字取好了吗?小名儿要提前取哟,免得到时纠结!”
“我想叫‘真真’,他奶奶非要叫‘可是’,还没定下来!”
“‘可是’有什么说法吗?”我有点好奇。
“他奶奶没读过书,平时看电视上有文化的人说话时总喜欢用‘可是’,她就觉得这个词儿很有水平儿!”
“哈哈,是挺有水平的,他奶奶!”
正瞎聊着,李二嫂从我们身边走过。听说她是刚从山神庙还完愿回来。“小初一”还是许愿拜菩萨的好日子。
走到北头儿二佬儿家门口,我停了一下,仔细的看了看他家的对联。二佬儿是乡村老师,毛笔字写得非常好,他家的对联每年都是自己亲手写。虽然年已过完了,二佬儿家的对联还像刚贴上去的一样整洁。大红的纸,黑亮的字,仿佛还能闻到墨香。
二佬儿大门上的门画(有的是贴门神)照例是一边一首诗,一首朱熹的《春日》,一首王安石的《元日》。好像打我关注这件事儿起,这两首诗就没换过。可能是这两首诗比较应景儿吧。我年年看,不知不觉也就能背下来。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诗没变,写对联儿的习惯没变,只是每年重新写一遍,字迹略有不同。新与旧是相对的。就像这日子一样,总是在变于不变之间感受着无穷乐趣。
(六)
回来时路过四哥门口,听见屋里有读书声。学生也在为新学期的学习准备着,希望今年能取个好成绩。读书声越来越大,听得很清楚,是读朱自清的《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今天不仅是“小初一”,还是农历“立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远方的田野。还真是,一层梯田一层绿,有麦苗,也有油菜苗。要不了多久,眼前就是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
后注:
本文是我构思的《山村四时》中的一篇。通过四篇文章,来讲述我在老家四个季节、四个节气(春节、端午、中秋、元旦)、四个时间段(上午、中午、下午、晚上)的见闻和感受,还原乡村生活真实、立体的风貌。
《山村四时》包括:《春望》、《夏闹》、《秋忙》、《冬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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