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的胃真是个老顽固,接纳什么排斥什么,怎么吃的舒服,心定神清,怎么横竖吃不舒服,它往往不肯通融。毕竟一个人从婴儿起,只要开始进食人间烟火,胃就被缔造了。——秦文君《过去的美味》
我的户口早迁到南方,普通话甚至夹杂本地方言,只有胃还是原原本本的家乡胃。
我喜欢吃面食,喜欢各种饼。北方的饼都耐嚼,越嚼越香。南方的饼是酥饼,多夹馅,豆沙、肉松、蛋黄,说甜不甜说咸不咸,对我来说,有点难以下咽。
偶尔也能找到两个卖挂炉烧饼和煎饼的小店。烧饼里竟然也夹馅,遮住了香香甜甜的麦香,食之无味。老家的饼的妙处就在味道纯正,肉有肉味,饼有饼香。
山东很多地方都产煎饼,但是我们老家吃烙饼。
烙饼和煎饼一样,需要鏊(ào)子,鏊子是块圆形铁板,正面微微鼓起,周边有三只脚。烙饼时,将鏊子脚掂两三块砖,下面就可以烧火。
烧火可是一项技术活。火不能大,大了饼就糊了;也不能小,小了饼就烤焦了;不能有烟,鏊子四周没遮挡的,有点烟味就粘饼子上,被烟薰过的饼,又黑又酸。
烧火的柴草最好用当年的麦秸,一缕一缕不断的添进去,细细的火,慢慢的着。

烙饼和煎饼做法完全不同。
煎饼是稀稀的面糊到在鏊子上,用工具抹匀摊薄,新出锅的煎饼脆渣渣,香喷喷,稍微一放就变得极有韧性,耐储存。
我不会吃煎饼,只能一快一块撕着吃,斯文有余,霸气不足。
我家离梁山不远,不知道他们那时吃煎饼还是烙饼。一梁山好汉,脚踩尺把高的门墩,一手大饼卷大葱,一碗大酱。蘸一口酱,咬一口饼。谈笑吹牛,酣畅淋漓,有古大将之风。
山东人多豪爽干脆,莫不是吃饼吃的?
烙饼比煎饼要厚。面条的面要硬,面条才劲道,烙饼的面要软,饼才香甜可口。饼稍厚,才能外焦里内。
先用擀面杖擀成薄饼,用扁扁的竹撑子或木撑子挑到热热的鏊子上,翻饼的撑子不能停,要不断的挑来挑去,保证受热均匀。等饼面出现几个大大小小的气泡,饼已经八分熟,翻个面,再继续两把火,饼就熟了。
烙饼要现擀现烤,需两人配合。
我家前后院有胡同相通,内有两棵大枣树。做烙饼都在树下,胡同里有小风,树影又阴凉。一张木桌子,擀饼;一顶鏊子,热饼;一个编筐,盛饼;一把椅子,妈妈坐的;一个蒲团,姥姥坐的。
妈妈擀面,姥姥烧火兼翻饼。妈妈一个饼飞去放鏊子上,姥姥一个饼飞起放筐子里。饼子是圆圆白白的,鏊子是黑黑亮亮的,麦秸是金光闪闪的,院子里满是香气。
麦收农忙的时候,我家常做饼。正值枣树开花,饼子上也有枣花酸酸甜甜的味道。
“小巴狗,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烙白饼,卷砂糖,媳妇媳妇你先尝”——山东话读,方有韵味
这是家乡有一首儿歌,可知白饼卷砂糖是非常好吃的。
我小时候喜欢吃甜,就在饼里卷白砂糖。新出锅的烙饼又软又韧,饼的甜和糖的甜,层层叠叠,入口分明。
我们那里产大蒜,家家有,顿顿吃。我爱吃鸡蛋蒜,鸡蛋、蒜、盐用蒜臼子捣碎,放到烙饼里。蒜香和鸡蛋,别有滋味。能吃辣的,就放辣椒蒜,辣椒汁和蒜汁混合,清爽香咸,刺激味蕾。干活的爷们儿爱吃,极其下饭。
我家有时做菜饼,和滕州菜煎饼类似,但是没有那么丰盛。两张饼中间放菜,一般是韭菜鸡蛋和辣椒鸡蛋。菜切的细细的,拌上鸡蛋,放点盐。因为饼子已经是熟的,菜饼熟的很快。妈妈把菜饼切成等大的小块,放盆子里,和座上的菜放一起,可算菜也算点心。
我很多次看到邻居,洗一把辣椒就馒头,再喝一碗水就是一顿饭,想想我家在农村大约不算苦的。也许有苦我未必看见,外祖父母,父母都说勤劳能干的人,又有哥哥姐姐护着,我看到的都是层层过滤之后的清明世界。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经常做饼,土豆饼,芝麻饼,玉米烙,都鲜美。只是离了故土,又哪里做正宗的故乡味?
常常梦到小时候,躺在姥姥床上,看窗外的天空。枣树叶子晃来晃去,云一丝一缕的飘荡,村子的大喇叭放着咿咿呀呀的老歌,一切悠远的像一场梦。
我这远行客,必有一丝魂魄,是永留在故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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