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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李清照《〈金石录〉后序》

细读李清照《〈金石录〉后序》

作者: 故紙堆裏寄此生 | 来源:发表于2018-10-08 20:53 被阅读43次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原文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赵明诚)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yǎn)鬲(lì)、盘、匜(yí)、尊、敦(duì)款识(zhì)[1],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2],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具载之。可谓多矣!

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建中辛巳(1101),始归赵氏。时先君(李格非)作礼部员外郎,丞相(赵挺之)时作吏部侍郎。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shū),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3],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1102-1106)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屏(bǐng)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qiàn)。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lǜ)。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zhòng)否角(jué)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4],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shǎo)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固不复向时之坦夷也[5]。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liáo lì)。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chóng)肉,衣去重(chóng)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wán quē)、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靖康丙午(1126)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1127)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jiàn)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弃去[6],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wēi)烬矣[7]。

建炎戊申(1128)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1129)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烂烂,光射人[8],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9]。」遂驰马去。

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shān)。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dá)。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qín)药,疟且痢(lì),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葬毕,余无所之[10]。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裀褥(yīn rù)可待百客[11],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12];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háng),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shàn)[13],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1130)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1131)春三月,复赴越,壬子(1132)又赴杭。

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mín)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14],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lù),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15],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16],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zhuó),死生不能忘之欤[17]?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qú yuàn)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绍兴五年黓(yì),壮月朔甲寅日[18],易安室题。

——《重辑李清照集》:李清照(著),黄墨谷(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08月,第123-131页


二、校勘


以黄墨谷《辑校本》为底本,并参校王仲闻(原名王高明,笔名王学初,王国维次子《李清照集校注》等书籍,博采众长。

[1]「盘、、尊、敦之款识」一作「盘、、尊、敦之款识」;

[2]「皆是正谬」一作「皆是正谬」;

[3]「代奇器」一作「代奇器」;

[4]「归来堂起书库大橱」一作「归来堂起书库大幮」;

[5]一作「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一作「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涂完整不复之坦夷也」;

[6]「凡屡去」一作「凡屡去」;

[7]「已为煨烬矣」一作「已为煨烬矣」;

[8]「目烂烂,光射人」一作「目光烂烂射人」;

[9]一作「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一作「所谓宗器者,可自抱负,与身俱存亡,勿亡失也」;

[10]「葬毕,余无所之」一作「葬毕,顾四维,无所之」;

[11]「器皿、褥可待百客」一作「器皿、褥可待百客」;

[12]「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一作「汉唐石刻副本十卷轴,三代鼎鼐十余事」;

[13]一作「到台,守已遁。之,出」一作「到台,守已遁。之,出」;

[14]「官军收叛卒,取去」一作「庚戌春,官军收叛卒,悉取去」;

[15]「不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一作「不部帙书册,三数种书帖」;

[16]「装初就」一作「装初就」;

[17]「死生不能忘欤」一作「生死不能欤」;

[18]「绍兴五年玄黓,壮月朔甲寅日」一作「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


三、释义


(1)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赵明诚)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yǎn)、鬲(lì)、盘、匜(yí)、尊、敦(duì)之款识(zhì),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具载之。可谓多矣!

右边的三十卷《金石录》是记载什么的呢?那是我的亡夫赵明诚所著的一本学术专著。资料上取至夏商周三代,下达(梁唐晋汉周)五代。主要研究钟、鼎、甗(yǎn)、鬲(lì)、盘、匜(yí)、尊、敦(duì)等金石器物上面所铸刻的文辞。也包括那些记载于高大典雅的碑碣上的文字,以及显贵之人、不见经传之人的事迹,这些见于金石上的文字,共整理有二千卷。它们全都经过我们校正错讹、订正谬误,并加以淘汰或保留,最后品定褒贬。使其上足以符合圣人之道,下足以修订史家记载之失。这些全都记载在《金石录》书中,可以说是丰富详实了!


【笺注】


赵侯德父:赵明诚,字德父。注意:「父」同「甫」。父(fǔ)不是(fù)。是对古代「男子」的一种美称。

:据黄墨谷《注》:侯者,古时州牧之称,明诚连守两郡,后又为建康守,故以侯称之。按此处当为李清照对丈夫赵明诚的尊称。

:男子美称也。从用、父,父亦声。

——许慎《说文解字》

如王安石《游褒禅山记》: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庐陵:今江西吉安。萧君圭,字君玉

长乐:今福建长乐。王回,字深父

安国平父、安上纯父:王安国,字平父王安上,字纯父

周代贵族男子「字」的前面加伯仲叔季表示排行;字的后面加「父」「甫」字表示性别。这样构成男子「字」的全称。例如:

   

有时候省去「父」(甫)字,例如:

禽 尼 向 

有时候省去排行,例如:

 尼 羽

有时候以排行为字,例如管夷吾字,范雎字,鲁公子友字,不过这种情况比较少见。

——《中国古代文化常识》:王力(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09月,第122-123页


(2)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呜呼!自王涯、元载遭到杀身之祸以后,(他们一个沉迷于收藏书画,一个疯狂聚敛财物。虽然沉迷的东西不同)但本质上是一致的;

和峤、杜预所患的癖病:一个贪财、一个耽于《左传》。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

以上四人沉醉的东西不同,但是他们太过于迷恋一样东西却是一致的!(他们都斤斤计较于外物得失)。

【笺注】


①王播:此处应为「王涯」之误。据黄墨谷《注》:王播,唐文宗时尚书左仆射,为官贪酷,但无「书画」事。清人何义门校云:「『播』应作『涯』。」王涯,唐文宗时相,死于甘露之变。

据《新唐书》本传记载:

(王涯)家多与秘府侔,前世名书画,尝以厚货钩致,或私以官,凿垣纳之,重复秘固,若不可窥者。至是为人破垣剔取奁轴金玉,而弃其书画于道。

②元载:据黄墨谷《注》:唐代宗时相,以专横纳贿伏诛,有司籍其家财,胡椒至八百石。事见《通鉴》。

又《新唐书》本传记载:

籍其家钟乳五百两,诏分赐中书、门下台省官,胡椒至八百石,它物称是。

③长舆:和峤。据《晋书·和峤》本传记载:

和峤长舆,汝南西平人也。……峤家产丰富,拟于王者,然性至吝,以是获讥于世,杜预以为峤有钱癖

——《晋书·卷四十五·列传第十五》:房玄龄(等撰).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07月,第1283-1284页

④元凯:杜预,杜甫先祖。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据《晋书·杜预》本传记载:

杜预元凯,京兆杜陵人也。……时王济解相马,又甚爱之;而和峤颇聚敛。常称「马癖钱癖」。

武帝闻之,谓预曰:「卿有何癖?」对曰:「臣有《左传》癖。」

——《晋书·卷三十四·列传第四》:房玄龄(等撰).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07月,第1025-1032页


(3)余建中辛巳(1101),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时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我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十八岁时),嫁与赵明诚,开始成为赵家人。当时先父(李格非)担任礼部员外郎,公公(赵挺之)担任吏部侍郎。丈夫(赵明诚)年方二十一,正在太学当学生。赵、李两家本是寒门,向来清贫俭朴。每月初一、十五谒告例假归来,我们就会离家赶集,把衣物典押在当铺里,取五百铜钱,步入相国寺,购买碑文和果实。回到家后,我们两人就会相对玩赏研究(买回来的金石书画),(一派安静祥和充实)自称是葛天氏治下的百姓。

【笺注】


①相国寺:位于北宋首都东京(今开封)的集市。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时果(当下当季的水果)、腊脯之类。……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

——《东京梦华录注》:孟元老(撰),邓之诚(注).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04月,第88-89页

②葛天氏:据《吕氏春秋·古乐》篇记载: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葛天氏」指的应该是「部落名」或代指该部落的「帝王」


(4)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shū),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1102-1106)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两年后,明诚出仕做官。便持着吃蔬菜穿粗布(倚靠这种节俭生活存钱)的志向,以此穷尽四方绝远之地,尽搜天下古文奇字。日积月累,家中金石书画等文物逐渐丰富起来。

又因为公公赵挺之在政府(三省)工作,其他亲朋好友有的在馆阁工作(与书籍相关),通过以上途径我们能够搜集到大量地上、地下难见的文献资料,于是尽力传抄拓印。(随着收集到的金石书画等文物越来越多;时间越久)渐渐发现其中的趣味,沉迷其中不能自已。后来只要一看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珍贵金石器物,就会想方设法买回来。

记得徽宗崇宁(1102-1106)年间,有人拿着五代南唐徐熙的《牡丹图》(来找我们交易),竟要价二十万。当时我们虽然都是官宦子弟,二十万(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个天文数字)难道容易得到吗?(不过我们并没有放弃)让他多住了两夜,可是仍然想不到任何解决之法,于是就把《牡丹图》还给了他。

我们夫妇还因为这件事,相对惋惜惆怅了数天。

【笺注】


①政府: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

②馆阁:据黄墨谷《注》:宋初有三馆,藏书籍,太宗建崇文院,徙三馆之书以实之,东廊为集贤书库,西廊为史馆,又别为书库,目为秘阁。又郁贤皓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注释:宋以史馆、集贤院、昭文馆为三馆;又有秘阁、龙图阁等。统称馆阁。

③亡诗、逸史「亡诗」指《诗经》三百零五篇之外的诗;「逸史」指不见于「正史」记载的野史。此处可用来指地上稀有难见的资料

④鲁壁、汲冢「鲁壁」指坏孔子宅而发现的古文文献;「汲冢」指西晋武帝时在汲郡战国魏墓中发掘出的文献。此处可用来指地下出土的珍贵文献


鲁壁:

据《汉书·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鲁恭王刘馀传记载:

恭王初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闻钟磬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

——《汉书》:班固(撰),颜师古(注).中华书局,2015年10月,第2103页

又《汉书·艺文志第十》记载:

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


汲冢:

据《晋书·卷三·帝纪第三·武帝》咸宁五年(279)冬十月戊寅,记载:

汲郡「不准」魏襄王冢,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藏于秘府。

又《晋书·束皙》传记载:

初,太康二年(281)汲郡「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晋),仍述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其中经传大异……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漆书皆科斗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收之,多烬简断札,文既残缺,不复诠次。武帝以其书付秘书校缀次第,寻考指归,而以今文写之。在著作,得观竹书,随疑分释,皆有义证。

——《晋书·卷五十一·列传第二十一》:房玄龄(等撰).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07月,第1432-1433页

据《武帝·校勘记·二三》考证:

《卫恒传》、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后序·正义》引王隐《晋书·束皙传》作太康元年(280);《束皙传》、荀勖《穆天子传序》作太康二年(281)

雷学淇《竹书纪年考证》云:「竹书发于咸宁五年(279)十月,《帝纪》之说,录其实也;就官收以后上于帝京时言,故曰太康元年;《束皙传》云二年,或命官校理之岁也。」

又「魏襄王」,王隐《晋书·束皙传》作「魏安釐王」。

综合以上资料可知:

「汲冢」竹书由「不准」发现于咸宁五年(279);

官方接管上奏帝京时为太康元年(280);

命令束皙等人校理时为太康二年(281)。

至于墓之主人:一说「魏襄王」;一说「魏安釐王」。总之为魏王所属。

汲冢竹书的发现,为我国古史研究提供了大量文献资料,可补前代图书漏记误记之处,尤其对文献学研究具有重大意义。


⑤信宿:住两夜。出自《诗经·豳·九罭(yù)》。其言曰:

鸿飞遵渚。公归无所,於女信处

鸿飞遵陆。公归不复,於女信宿

毛《传》:再宿;宿,犹处也。


(5)后屏(bǐng)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qiàn)。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lǜ)。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zhòng)否角(jué)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后来(明诚受公公赵挺之事件牵连罢官),带我回到青州(今山东青州市)故里避世闲居了十年。我们(不挑食、戒奢侈)仰取俯拾(节俭生活),于是衣食等物质方面常有剩余。

(明诚复官后)又接连做了莱州(今山东掖县)和淄州(今山东淄博)的知州,他把他的全部俸禄拿出来,投入到金石书画研究中。

每当获得一本书,我们就一起校勘,整理成类,标注签题。获得书画,彝、鼎等金石文物,也摩挲把玩或摊开欣赏,互相指出其中存在的缺失与错误。以每日「夜尽一烛」为限。

(我们既不贪多求快,又校勘精详)因此所收藏的文物,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名列众收藏家、金石家之冠。

我天赋强大的记忆力,每次吃完饭,和明诚坐在「归来堂」上,一边烹茶品茗,一边指着堆积的书史百家,(一人)先说某一典故在哪本书哪卷,第几页第几行;(另一人则翻书检查)。二人以说中与否来定胜负,然后以胜负规定饮茶的顺序。(记得我以前)说中了,常常举杯大笑(很是得意),(一不小心乐极生悲)把茶倾倒在怀中,反而饮不到一口就站起来(处理怀中茶水渣滓)。(这种无忧无虑、充实、和谐又高雅的生活)真叫人愿意就这样过一辈子!

因此虽然处于忧患困穷之中,我们从未改变自己的志向。

【笺注】


①屏(bǐng)居:屏,藏;退避。类似「隐居」。北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赵挺之蔡京诬陷罢相,不久病死京师,并被追夺赠官。赵明诚也因此受到牵连罢官,离开东京,退职闲居山东青州故里。

②铅椠(qiàn):铅,铅粉笔;椠,书写的木板。此处指校勘研究金石书画。

③夜尽一烛为率:率:标准;(按某种标准)计算。此处为名词的意动用法——以「夜尽一烛」为限(标准;规矩)。

(6)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shǎo)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固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liáo lì)。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chóng)肉,衣去重(chóng)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wán quē)、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收集的书籍达到了一定程度,就在「归来堂」中建起书库大橱,分门别类编订目录,(在对应的地方)放上书册。

如要讲读,就用钥匙打开橱柜,并在簿子上登记,然后取出所要的书籍。如果谁把书籍损坏或弄脏了一点,就会责令此人把弄脏的地方揩干净、文字损坏的地方涂改正确。可以预想(下次看书时)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了(反而战战兢兢生怕损坏了这些珍贵的文物)。

所以本想求得舒心适意,反而使人畏手畏脚忐忑不安。

我的性子直接,忍耐不了(那些多余且无用的规规矩矩)。(因此在做一件事之前,我总会想办法把它简单化)比如吃饭尽量避免两种及以上肉类;穿衣避免五颜六色(而令人难以抉择的);我的头上也没有明珠翡翠等首饰;室内亦无镶金、刺绣等(奢华却无用)的家具。(因此节省下来很多钱财)

但是一遇到书史百家等珍贵文献(自己就会变得异常大方),只要字不残缺、版本精善无讹谬者,就会立马买下来,储存起来作为副本。

向来家传的《周易》和《左传》,(源远流长,注释精详)因此这两本书,文字最为完备。

(时间渐长,书物渐多)因此家里的几案上到处罗列着书物,堆积在枕席之间。(但我们不以此为烦)心领意会,目往神授。(我们沉浸在这种单纯而充实的生活中)这种乐趣远远超过那些沉迷于歌舞情色、斗狗赛马等奢侈腐朽生活的人。

【笺注】


或少(shǎo)损污:少,副词,稍微。

食去重(chóng)肉,衣去重(chóng)采:《史记·管晏列传》:(晏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又《后汉书·循吏传序》:(光武帝)身无大练,色无重彩

这里既表达了李清照的衣食追求,也表达了她节衣缩食的俭朴习惯。

(7)至靖康丙午(1126)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1127)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jiàn)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弃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wēi)烬矣!

到了钦宗靖康元年(1126),明诚担任淄州(今山东淄博)的知州,听闻金军进犯京师汴梁,四顾茫然(不知前途若何),(看着那些)满箱满箧的书物,既恋恋不舍,又惆怅不已,心知未来这些东西必将不属于自己了。

南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春三月,(婆婆在建康去世)明诚南去为之奔丧。(由于这些年来我们夫妇二人积累的金石书画等文物,数目已经大到一定程度;并且外有金兵之患;内有母亲去世之伤)明诚想到既然所有的物品不能全部载去,就先去掉书籍中量重且大的印本,又去掉画中重复的,再把古器中没有款识的去掉。

后来又去掉由国子监刊刻的官刻本书籍、画中平常者以及又重又大的古器。

经多次删减,还是装了十五车书。

到了海州(今江苏连云港西南海州镇),雇了好几艘船渡过淮河,又渡过长江,最后到达建康。

此时青州老家,还锁着大量书册什物,用屋十多间,准备明年春季再备船把它们装走。

到了十二月,金兵攻陷青州,以上所说的「十余屋者」,已经全部化为灰烬了!

【笺注】

监(jiàn)本版本学概念,官刻本的一种。指由国子监所刻印刷而成的图书。

(8)建炎戊申(1128)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1129)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烂烂,光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高宗建炎二年(1128)秋九月,明诚在守丧期间应朝廷诏命复职,知建康府(今江苏南京)。

建炎三年(1129)春三月旋即罢官,备船上芜湖(今属安徽)。到了姑孰(今安徽当涂),打算在赣江(今江西赣江流域,联系下文,似指洪州南昌)一带找个住处。

夏五月,到达池阳(今安徽贵池),朝廷突然任命他为湖州(今属浙江)知州,但需上殿朝见皇上。于是我们就把新家暂时安置在安徽贵池,由他一人奉旨入朝。

六月十三日,开始整装出发,下船上岸。他穿着葛布做成的夏衣,翻起覆在前额的头巾,看起来潇洒不羁精神如虎,明亮有神的目光直向人射来,对着船上的我告别。

(处在如此多事之秋,又夫妻分离)此刻我的心情很不好,大喊道:「假如听闻城中局势紧急,怎么办?」

他左手叉腰,右手横指,如「戟」形般,远远地回答道:「跟随大部队。实在万不得已,可以先去掉重大的包裹,其次衣服被褥,其次书册卷轴,接着便是那些金石古器。唯独那些珍贵的宗庙礼器,应该亲自带在身边,与自身共存亡,切记勿忘。」说罢策马而去。

【笺注】


①葛衣岸巾:据黄墨谷《注》:岸巾,岸帻也。《晋书·谢奕传》:「岸帻啸咏。」帻以覆额,露额岸帻

②戟手:一种身体姿势。据《左转·哀公·二十五年》记载:

哀公二十五年夏五月二十五日,卫侯出奔宋。卫侯藉圃修建了灵台,一天宴请诸大夫在上面饮酒。没想到褚师比竟穿着袜子登席,卫侯非常生气。

褚师比马上解释道:微臣的脚受到严重创伤,容易引起众人不适。如果大王一定要看,定会因为它的面目而呕吐的。为了不影响大王,所以不敢脱掉袜子外露。

不知卫侯为何愈加愤怒,众大夫连忙帮着褚师比说话,希望卫侯能够网开一面。卫侯还是没答应。等到褚师比出去后,卫侯便詈骂道:一定要砍断这个人的脚。

褚师出,公,曰:「必断而足!」

手:杨伯峻先生《注》曰:以左手叉腰,右手横指,如「戟」形。今人怒骂时犹有作此状者。

一说:徒手屈肘,用食指、中指指点,状如戟形

某些学者据此认为赵明诚态度恶劣,当不可信。即使不谈前后文,就说现实生活中,亲人之间「戟手」相呼的情况还是有的,但并不表示愤怒、詈骂。

之所以会有这种说法,是因为这些学者是想证明自己先入为主的观点——李清照曾改嫁。改嫁的原因就是赵明诚夫妇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因此「戟手」回应一事便是关系不好的证明之一。几乎可以说这是强行附会解释。

(9)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shān)。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dá)。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qín)药,疟且痢(lì),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明诚)一路上快马加鞭,冒着炎暑,感染成疾。到达皇帝临时驻跸的建康时,不幸又患了疟疾。七月底寄信到家,说是已经卧病在床,我又惊惧又悲痛。

想到明诚向来性子急(很可能会病急乱投医乱服药),更别说是患了疟疾!

如果身体发热,他一定会服食寒性的中药,那这样病就更令人担忧了。(事关重大)于是我立刻乘船东下,昼夜连行三百里。

当我赶到之后,明诚果然服用了大量的柴胡、黄芩等中药,(以致错过最佳治疗时间)疟疾加上痢疾,其时已经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我不禁悲伤地流泪,仓皇失措,不忍心问其后事。八月十八日,他便不再起床。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此外更没有「分香卖履」之类的遗嘱。

【笺注】


分香卖履:比喻人之遗言、遗嘱。典出魏武帝。据陆机《序》文记载:元康八年(298),陆机任著作郎,游乎秘阁,得见魏武帝《遗令》:

与诸夫人。诸舍中(姬妾)无所为,学作也。

——《文选·吊魏武帝文(并序)》:萧统(编),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08月,第2596页


(10)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裀褥(yīn rù)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安葬好明诚之后,(孑然一身;国破家亡;书物毁失)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建炎三年1129七月,金兵南下,南宋朝廷实行疏散政策)皇上此时已经把后宫的嫔妃全部分散出去(隆祐太后率领六宫逃往洪州南昌),又传闻长江将会禁渡。

当时仍然还有书籍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被褥,可够百人使用;其他物品,与此相当。

(祸不单行)此时我又生了一场大病,只剩下一口气,时局也越来越紧张。

想到亡夫明诚有个妹婿,担任兵部侍郎,此刻正在洪州南昌护卫后宫众妃嫔,于是我就派遣两个老管家,先行部送行李,到洪州去投靠他。

谁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攻陷南昌,于是那些送过去的行李书物只有全都委弃。那几船所谓的「连舻渡江之书」,又像云烟般消失了。

只剩下少数小轻的卷轴书帖;写本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集;《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

偶尔病中把玩欣赏,把它们搬进卧室,这些就是「岿然独存」的了。

【笺注】


他长物称是:「长物」指多余的物品;「他物」其他的物品;「他长物」意旨不明,此处或多一「长」字

《后序》云:

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裀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

据《资治通鉴·卷第九十四·晋纪十六》记载:

时官有二十万匹,金银五千斤,亿万,数万匹,他物称是

——《资治通鉴》:司马光(编著).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09月,第1106页

胡三省《注》:言他物与布、金银、钱、绢相称(相当)也。

又《新唐书·元载》传记载:

籍其家钟乳五百两,诏分赐中书、门下台省官,胡椒至八百石,它物称是


(11)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háng),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shàn),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1130)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1131)春三月,复赴越,壬子(1132)又赴杭。

上江(安徽以上,此指江西省)既不能去,金虏的动态也不可捉摸。我有个弟弟叫李迒,此刻正担任「勅局删定官」,于是决定前往投靠他。

我赶到台州(今浙江台州临海)时,台州太守已经逃走;转去剡县(今浙江绍兴嵊州),离开陆路,又丢掉衣被,急奔黄岩(属浙江),雇船入海,奔向高宗临时驻跸的地方——章安(今浙江临海东南)。

于是我跟随御舟从海道前往温州(浙江),又到达越州(今浙江绍兴)。建炎四年(1130)十二月,(局势紧张)朝廷下旨疏散百官,我就决定前往衢州(今浙江衢州)。

绍兴元年(1131)春三月,再次前往越州;绍兴二年(1132),又前往杭州。


(12)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mín)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lù),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先夫病重时,有一个叫张飞卿的学士,带着玉壶来看望他(顺便请教明诚关于金石的问题),之后便携去,其实那只是一块像玉的石头而已。

不知何人(把这件事添油加醋)散布出去,于是谣言四起:说我们有赠送金人金石的叛敌之举,甚至传说还有人(借机)秘密向朝廷告发(我们)。

我非常惊惶恐惧,不敢多说,也不敢任事情就这样谣传而盖棺论定(我必须证明我们夫妇两人的清白),于是打算把家里所拥有的金石书画等物,全部由外廷上交给朝廷(以示清白)。

等到我到达越州(今浙江绍兴)时,高宗已经移幸四明(明州:今浙江宁波)。

(我非常着急)不敢把这些金石书物留在家中,连着那些写本书一起寄到剡县(今浙江绍兴嵊州)。

(直到此时心情才稍微平复一点)事后得知,官兵收剿叛兵时,把它们取走了,听说已经全部被李将军家收入。

先前所谓的「岿然独存者」,大约已经失去十分之五六了。只有书画砚墨还剩大概五七箱,愈加不忍心放置在其他地方(而留在身边亲自保管)。

常常在床榻下,翻阅玩赏。借居在会稽(今浙江绍兴)当地土民钟氏家里时。突然一天夜里,被人挖穴凿壁偷了五箱去。

我(起床发现后)悲恸不已,决心重金悬赏收赎回来。过了两天,邻人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来求赏,因此知道距离发现盗贼不远了。可惜之后用尽千方百计,(小偷有所察觉)其余的东西再也不肯拿出来了。

现在我才知道它们全被转运使「吴说」低价买去了。所谓「岿然独存者」,至此已经大概去掉十分之七八。

至于残剩的十之一二,不成一套完整的书或不成一套完整的丛书。几种残剩下的平庸书帖,我还像保护身体一样爱惜它们,多么愚蠢呀!


【笺注】


①不敢言,亦不敢遂已:遂——顺遂,通达;成功,完成。此处指「任凭谣言传播,让自己坐实叛敌通金之罪」

②所有铜器等物:【所+动词】构成名词——所拥有的(东西)。非现代意义上的「所有」。「东西」即指铜器等文物。

(13)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今天无意中忽然看到这本《金石录》,就随便翻了翻。睹物思人,恍如又回到了那个「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快乐时光。

因此又想起明诚你,在莱州(山东掖县)「静治堂」上(校勘金石书物的情景),当时你刚刚把它们卷成卷轴,插以芸签,束以缥带,每十卷作一帙。

每天晚上下班了,你便定量校勘两卷,题跋一卷。这二千卷中,有题跋的共五百零二卷。

如今看着上面的文字,竟然还像刚写下时一样,润泽如新。然而(坟墓前的柏木却时刻提醒着我)它们已能足够两手合抱了。不亦悲夫!

【笺注】

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手泽——手汗,形容先人的遗物或手迹。——两首合抱。(《道德经》: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14)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zhuó),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从前,梁元帝萧绎在江陵快陷落的时候,他不痛惜国家的灭亡,反而下命令焚毁所藏之图书(以免落入他人之手);

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覆灭时,不以身死为悲,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载去的图书重新夺回来(以免落入他人之手)。

难道一个人天性所专注(热爱)的东西,能够超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吗?

(他们两人与书共存亡,可是我还没死,书物却遗失了十之八九)这难道是天意认为我资质愚钝,不足以享有这些珍贵的金石文物吗?

又或者是亡夫明诚地下有知,对这些东西仍然念念不忘(想要带到身边),不肯让它们留在人间吗?

搜集这些金石书物是多么艰难,而失去它们又是多么容易啊!

【笺注】


①萧绎「毁裂书画」:典出梁元帝萧绎事。承圣三年(554)眼看西魏兵就要攻陷江陵时,梁元帝萧绎命令舍人高善宝焚毁所藏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本打算跳入火海中与书俱亡,但被身边的宫人救下。

据《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六十五·梁纪二十一》记载:

帝入东阁竹殿,命舍人高善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将自赴火,宫人左右共止之。又以宝剑斫柱令折,叹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乃使御史中丞王孝祀作降文。

——《资治通鉴》:司马光(编著).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09月,第1978页

又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记载:

元帝雅有才艺,自善丹青。古之珍奇,充牣(rèn满)内府。……为西魏于谨所陷,元帝将降,乃聚名画、法书典籍二十四万卷,遣后阁舍人高善宝焚之。帝欲投火俱焚,宫嫔牵衣得免。吴越宝剑并将斫柱令折,乃叹曰:「萧世诚(萧绎)遂至于此,儒雅之道,今夜穷矣。」于谨等于煨烬之中,收其书画四千余轴,归于长安。

——《历代名画记·图画见闻志(选译)》:周晓薇,赵望秦(译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05月,第03-08页

由上可知:梁元帝萧绎有才艺,善丹青,好书画,古之珍奇,充满内府。


②杨广「复取图书」:据《太平广记》第二百八十卷《炀帝》条引《大业拾遗》:

武德(唐高祖李渊年号)四年(621)东都(洛阳)平后,「观文殿」宝厨新书八千许卷,将载还京师(长安)。

上官魏梦见炀帝,(帝)大叱云:何因辄将我书向京师?

于时太府卿「宋遵贵」监运,东都调度,乃于陕州下书著大船中,欲载往京师。于河值风覆没,一卷无遗

上官魏又梦见帝,(帝)喜云:「我已得书。」

帝平存之日,爱惜书史,虽积如山丘,然一字不许外出。及崩亡之后,神道犹怀爱吝。

按宝厨新书者,并大业(隋炀帝年号)所秘之书也。

由此可知:隋炀帝杨广酷爱书史,但是一字不许外传。后李渊平定东都洛阳,准备把杨广所藏之书运到京城长安。但不幸在载往京城的途中,遇风船翻,全部沉入水底消失了。

这时一个叫「上官魏」的人梦到了杨广,杨广呵斥道:为什么要把我的书运到长安?等到船上的书都沉入水底后,上官魏又梦到杨广,杨广高兴地说:这些书已经全部回到我的手中了。可见其对书之得失执念之深,爱书之深。

据《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八十二·隋纪六》记载:

好读书著述,自为扬州总管,置王府学士至百人,常令修撰,以至为帝,前后近二十载,修撰未尝暂停;自经术、文章、兵、农、地理、医、卜、释、道乃至蒱博、鹰狗,皆为新书,无不精洽,共成三十一部,万七千余卷

初,西京「嘉则殿」有书三十七万卷,帝命秘书监柳顾言等诠次,除其复重猥杂,得正御本三万七千余卷,纳于东都「修文殿」。

……于「观文殿」前为书室十四间,窗户床褥厨幔,咸极珍丽,……帝幸书室,有宫人执香炉,前行践机,则飞仙下,收幔而上,户扉及厨扉皆自启,帝出,则垂闭复故。

又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兴废》记载:

隋帝(杨广)于东京「观文殿」后起二台,东曰「妙楷台」——藏自古法书;西曰「宝迹台」——收自古名画。炀帝东幸扬州,尽将随驾;中道船覆,太半沦弃。炀帝崩,并归宇文化及。

杜宝《大业幸江都记》:

隋炀帝聚书至三十七万卷,皆焚于广陵


③岂人性之所著(zhuó):著,附着;执着。指专注沉迷于某物。此处引申指萧绎、杨广两人斤斤于物之得失

本句正确断句应为「岂人/性之所著」而不是「岂/人性/之所著」,虽然差别微乎其微。其他例句如陶渊明(本爱丘山);荀子(人之恶);孟子(人之善,……是岂水之性哉)。

(15)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qú yuàn)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呜呼!自己十八岁嫁到赵家,到如今五十二岁,已经整整三十四年了。期间忧患得失(家庭、夫妇、国家),何其多也!

然而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这是世间万物之常理(何必那么在乎人生得失)。

有人丢了弓,就会有人捡到弓,又何必再谈什么得失(只是换一个人拥有而已)。

(因此在翻看完这本《金石录》后,一时间顿觉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感慨不已,作序以记之),之所以真情实意详细记录下这本书的成书始末(金石书物搜集、散失的经过;家国之叹),也是想为后世那些「好古博雅者」提供一种借鉴。

【笺注】


①陆机:典出臧荣绪《晋书》。其言曰:

陆机少袭父兵为牙门将军,年二十而吴灭。退临旧里,与弟勤学。妙解情理,心识文体,故作《文赋》

杜甫《醉歌行》:陆机二十作《文赋》。


②蘧瑗:蘧伯玉「五十知非」典故出自《淮南子·原道训》。其言曰:

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故蘧伯玉五十,而有四十九年

——《淮南子》:陈广忠(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05月,第26页


③人亡弓,人得之:典出孔子。用来表达对人生得失的乐观态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李清照用来说明自己的那些金石书画遗失了,虽然不在自己手上,最终还是会有人得到的。所以失去也可说没有失去。然据前文可知这只是李清照在无可奈何之下的自我安慰之语。她其实是非常在乎这些金石书画的得失的。

《吕氏春秋·孟春纪第一·贵公》:

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

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

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

荆:古代楚国别称。老子可谓达到「公」的最高境界了。

《孔子家语·好生第十》:

楚恭王出游,亡乌号之弓。

左右请求之。王曰:「已之。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

孔子闻之,曰:「惜乎其不大也!亦曰:『人遗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


(16)绍兴五年玄黓(yì),壮月朔甲寅日,易安室题。


一说本文作于绍兴二年(1132):绍兴二年为「壬子」年;又《尔雅·释天》:太岁在甲曰阏逢,……在玄黓。刚好与绍兴二年吻合;

一说本文作于绍兴四年(1134):本文最后一行题署,俱今人考证不是李清照自己写的,为后人所加。且别本此句为「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其中「壮月」指八月;「朔」指初一;「甲寅」指八月二十七日。但绍兴二年八月朔并不是甲寅,而为戊子。「朔甲寅」不符合干支纪日。

洪迈《容斋四笔·卷五·赵德甫金石录》:时绍兴四年也,易安年五十二矣,自叙如此。

一说本文作于绍兴五年(1135):黄墨谷先生《重辑》本据今人考证改为绍兴五年。兹从。

李清照生于神宗元丰七年(1084),又据前文「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18岁),至过蘧瑗(qú yuàn)知非之两岁(52岁)三十四年之间,……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可知。本文作于易安52岁时,其时正好为绍兴五年(1135)

本文「李清照是否改嫁张汝舟」一事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料,所以明清以来许多学者都在对《后序》作年进行考证。可参看黄墨谷先生的文章《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考》,论述甚详。


四、赏析


北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李清照十八岁,嫁给二十一岁的赵明诚。让人感到神奇的是,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属于元祐党,而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却属于与之相对的蔡京集团。观历朝历代的党争事迹,赵李两家能结为亲家,也是一件颇为奇特的事情。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夏五月,赵明诚被任命为浙江「湖州知州」。

六月十三日,独自前往朝廷赴召。赵明诚此时看上去神采奕奕,风流潇洒,没想到这一次分别竟是两人最后一次分别。下一次分别便是天人永隔之时。

赵明诚在去朝见圣上的路上,不小心得了疟疾七月末写信报病,李清照连夜赶过去,等到到达时,因服药不当,又得了痢疾。其时已病在膏肓矣。

八月十八日,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不过才两月而已。生命之脆弱、短暂、飘忽不定,可见一斑。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李清照把丈夫安葬之后,又逢宋金交战之秋,茕茕孑立,举目无亲,身世坎坷,天下之大竟没有容身之处,「葬毕,余无所之」,让人不禁泪目。


文章结构倒没什么新奇之处,基本上按照时间顺序布局行文。夹叙夹议,时而陈述、时而抒情、时而议论。但文章本身还有两条线索串联全文。一为明线,一为暗线。

1.明线:金石书画的得失经过


①十余屋→十五车(连舻渡江之书)

赵明诚从山东青州筛选出「十五车」金石书画南下南京建康奔丧,而青州此时还剩下「十余屋」书册什物,这「十余屋」藏品后来全被金兵焚毁,化为灰烬

「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②十五车(连舻渡江之书)→岿然独存者

李清照在丈夫去世后,一个人飘零在南方,其时宋金战事告急,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长江将要禁渡。

易安想到丈夫有个妹婿,此时正担任兵部侍郎,在江西南昌洪州护卫六宫,于是准备前往投奔。便派了两个人先把行李送过去。

还没等李清照到达,金人已经攻陷洪州,于是那些行李只能舍弃不要了。「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


而此时只剩下一些自己保管的书物。即所谓的「岿然独存者」

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 写本李、杜、韩、柳集; 《世说》、《盐铁论》; 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 三代鼎鼐十数事; 南唐写本书数箧。


③岿然独存者→残零之书

当时社会上流传他们夫妇二人有通金(赠送金石器物给金人)之疑。为了防止谣言变成事实,李清照便打算「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并写本书寄剡」。至此,所谓「岿然独存者」大约已去十分之五六。

不久之后,李清照寄宿在会稽一个钟姓土民家中,有一天晚上被人凿穴偷了五六箱。至此,所谓「岿然独存者」,已经失去十分之七八。只剩下所谓的「残零之书」:

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


2.暗线:情感(金石书画的得失→个人家庭、身世的离合悲欢→国家民族的盛衰兴亡)


本《后序》最成功、最奇异之处在于:

(1)这本是一篇为学术著作《金石录》而写的序跋,但它却不像一般的序跋一样——谈论的多是与书本内容相关的「学术问题」

(2)本文脱去传统序文的范式,仅在开头使用极少文字简述《金石录》的作者、主要内容、目的与作用。剩下的绝大部分文字却是在记录他们夫妇二人搜集、整理、校勘、研究金石书画的点滴,以及他们平日生活中的趣事与憾事。

(3)它除了是一篇「学术序文」;回忆性「散文、祭文」;还是一篇「自传文」。李清照在《宋史》中无传,因此本文便成为研究李清照生平的重要史料。具有重要的「史学价值」

(4)本文文字不像一般序文那样干瘪、端正,反而写得清新自然、凄怆动人。既可以看成一篇完整的小小说,亦可以看成电影特写镜头的集锦。

(5)文章以小见大,不仅仅着眼于记录金石书画的得失,更是在其间穿插了宋金对峙、北宋南渡间动荡离乱的实情。由个人得失上升至家国之悲,加深了文章的厚度与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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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细读李清照《〈金石录〉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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