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黄河,乌家镇。
乌家镇是一个镇,很大的镇,甚至远比很多城市都要大得多。
八王之乱,永嘉之祸,北方蒙尘,地处黄河之滨的乌家镇却异常繁荣起来。概因华北战乱,百姓流离,田地荒芜,北方缺粮;而东晋偏安江左,富庶之地,骑兵不足,南方少马;两国交兵,贸易受限,这种情况却因小小的乌家镇而有所缓解。是以各国政权虽互有攻伐,却形成一种奇怪的默契,对乌家镇秋毫无犯,使得乌家镇成为乱世中的世外桃源,一方乐土。
经过近六十年的发展,乌家镇俨然成为华北的漕运枢纽,贸易中心。在这里,你可以买到大如西北的骏马,长白的山参,辽东的熊皮,杭州的丝绸,钱塘的布匹,岭南的荔枝,小到辽阳沈记的匕首,山东王麻子的剪刀,建康如意斋的糕点,嘉兴七彩阁的胭脂,甚至西域的葡萄酒,扶桑的生鱼片,只要你能想到的,这里应有尽有。
北人南侵,冉闵屠胡,不少胡人、汉人均举家逃难,流落于此,就此在乌家镇安身立命。胡汉杂居,贸易往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无汉狗之称,亦无夷狄之谓,呈现出一派祥和繁荣的景象;各国政权、大小藩镇,均在此设有馆驿,明相攻伐,暗中结盟,驱虎吞狼,尔虞我诈,刺杀与反刺杀,间谍与反间谍,小小的乌家镇,每天都上演着不为人知的阴谋和诡计;不少王公大臣、富商巨贾也在此设有山庄别院,或为金屋藏娇,或为暗中投资,赚取白花花的大把银子;花街柳巷,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西域女郎,毡衣皮帽的关外姑娘,柔弱纤巧的江南柳姿,甚至,步履盈盈的扶桑美童,十丈软红,莺歌燕舞,一派升平。
这里是世外桃源,却也是罪恶之都,繁华之地。
富贵山庄就坐落在这繁华之地的西北角,红砖绿瓦,气势恢宏。
说起“花开富贵”夏富海夏老太爷,乌家镇可以说是无人不晓。富贵山庄有着黄河上最大的漕运船队,光是运送货物的大趸船,就超过五十艘;有人统计说,乌家镇三分之一以上的产业都姓夏;富贵酒楼装修的豪华气派,食物的鲜美可口,绝不会输给任何一家皇宫内苑。
可以毫不客气的讲,夏富海跺跺脚,乌家镇抖三抖!
不仅如此,夏老太爷与北燕、西秦、东晋三国交情都不错,有传闻讲,他甚至分别受到过三国国主的亲自接见。
传闻是否属实,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夏老太爷的腰杆很硬。
他不仅腰杆硬,而且拳头也很硬。
只有拳头硬的人,才能让腰杆更加硬!
夏老太爷出身法门宗,是法门宗次座法祚禅师唯一俗家弟子。据说甚得法祚禅师真传,一手大乘拳法已有九成火候,足可开山碎石,摔碑成泥。就连以拳法著称的山东陈家二当家“摩云手”陈东阁都说过:“单以拳法论,夏富海绝对能排名江湖前十位。”
所以,不管是江湖豪客,还是达官显要,到了乌家镇,见到夏富海,都得尊称一声:夏老太爷。而夏富海也都俱以笑脸相迎,富贵常开。
而此刻,他显然没有这个心情。
他正背负着双手,在庭院中缓缓踱步,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
他二十岁来到乌家镇,从小小的码头看护做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完全是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刀头舔血,虎口夺肉,他以前从未惧怕过,而且,他相信,以后也不会惧怕。
他已不再年轻。小腹高高隆起,白白净净的脸上,肌肉也早已松弛,甚至,在握紧拳头的时候,他已感觉到,没有以前那么有力。
他从未结婚,无儿无女。
在有需要的时候,他也会温上一壶老酒,叫上两个年轻的少女。听到少女在身下美妙而满足的呻吟,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想,自己应该好好休息了。他本也打算等到六十岁的时候,就将手中的产业完全交给夏标,而自己,则是练练拳,钓钓鱼,种种花草,甚至,养几只小动物,彻底做个富贵闲人。
而这一切,都因三个月前的那一则谣言,彻底梦碎。
谣言止于智者。
信的人多了,也就不再是谣言。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夏老太爷叹了口气,似乎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院外立着一名中年汉子,面容刚毅,身形挺拔。
他叫夏标,人如其名,此刻正如标枪一般竖立,绝不动摇。
他已经站了很久。
夏老太爷没说进,他绝对不会踏进院子半步;夏老太爷没发问,他绝对不会多讲一句话。
他一向很懂得分寸。
好在这时,夏老太爷终于发话:“镇子里情况怎么样?”
夏标道:“昆仑派宋清风是五月二十日抵达乌家镇,一行两人,下榻青云客栈,每天都在西街的古玩市场转悠,从未间断;燕子门项兖晚到一天,独自一人,二十一日下榻镇西福祥客栈,从未出过房门,酒菜都是吩咐伙计送进去;六月开始,北燕、西秦、东晋三国馆驿都额外增加了三班守卫,西秦苻坚、东晋桓冲俱已现身,未见北燕慕容垂;六月二十日,独孤世家四人、河西张家六人、山东陈家五人和江南阮家三人,同时住进了富贵酒楼东南西北四个跨院。“冷面玉郎”独孤千山还是老样子,每到一地,必在赌场厮混,进入快意赌坊后从未出来过;“西北苍狼”张天霸与“摩云手”陈东阁却颇为交好,二人一直在房中下棋;阮氏少子“七巧书生”阮少白携一女一童整日游山玩水,日落方回;七月初八,蜀中唐门第三号人物唐悫带唐鹏、唐鲲入驻镇东朝阳客栈,昼伏夜出,行踪诡异;七月十五,镇中陌生面孔突然增多,据富贵酒楼夏掌柜统计,不会少于二百人;八月十五日,曾有人见到天师道少宗主孙恩在镇中出现,天师道向来行事隐秘,很少有人见到孙恩真面目,已经安排“万事通”铁猴子前去核实,正等待回禀,代价是战国李悝所著《法经》。”
夏老太爷笑道:“这个代价可真不小,也难得你还还能找到这本书。”
夏标道:“是,乃是花两万两银子求得。”
夏老太爷沉吟未答。
夏标接着道:“昨夜又有三批一十六人试图入庄刺探,同样遵照您的吩咐,未曾伤人,仅是驱离。这已经是近三个月第一百零八波人马。”
夏老太爷闭目思索半晌,猛地大手一挥,沉声道:“码头业务暂停。抽调六十名看护和水手,配强弓硬弩,分成三班,加强山庄护卫;通知夏掌柜,富贵酒楼四大世家一有异动,即时报告;铁猴子回来,立即安排,随时注意其他门派动静。另外,派去法门宗的人,可有消息回来?”
夏标道:“十五日前收到飞鸽传书,法祚禅师亲率大乘堂首座法常禅师、小乘堂首座法祐禅师及门下十二位昙字辈高手,业已启程赶来。预计日落时分,当可到达。”
夏老太爷像是松了一口气,道:“你去安排,我亲自迎接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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