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衣

三个月前，我和我妈逛街，看中了件皮衣。

自然是好看的，剪裁独特，长及小腿，油光发亮，手感极佳。上身后威风凛凛，收腰设计把身材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像是赛博朋克场景走出的赏金猎人。

想拥有！超级无敌想拥有！

看了看标签，折后两千。

我：……

我妈：真喜欢就买。

我拉着不仅不阻止还助纣为虐的母上走出了商场，冬天的风真冷啊，像地球停止自转的那天一样冷。

我家普通工薪阶层，买一件顶我一个半月生活费的衣服，花父母的钱，我心虚。

朝思暮想，暮想朝思，魂牵梦绕，梦绕魂牵。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二十多年的忐忑思念，没施展到英俊帅气的小伙身上，让我发泄到一见钟情的皮衣上了，想想也是魔怔。

但是我能怎样！帅啊呜呜呜呜呜！怎么能那么帅啊！这谁能扛得住啊？！

……我能。

我把它加到购物车里，选好颜色尺码，每天看着它的库存一件、一件、一件地减少，心如刀绞。

我妈：我当初怎么生了这么个戏精。

实在听不得我在家“今天天气真好，像我遇见它那天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恋爱的味道——啊，我美丽的皮衣”；“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皮衣代表我的心”；“呜呜呜呜嘤嘤嘤他怎么这么好看啊，他的大衣也好好看不过没有我的皮衣好看……”这样的神经病言论，我妈爆发了。

“叫你买你不买，天天在家演戏！给我把卫生间墙抹了窗户擦了把你屋子收拾干净准备过年，老娘给你买！”

“好的爸爸！”

“会不会说话？！我是你娘亲！”

“好的妈妈！爱您妈妈！我去刷马桶了妈妈！不要想我妈妈！”

我妈不理我了。哼，真是个可爱的女人。

把母上指定的地方打扫干净，接受检阅，然后被打回重新干……啊终于干净了，过年真不容易啊，我痛并快乐地想。

而且过年还不发快递，我更痛了。

因为我，终于，在库存快要光速消失的前一秒，抢到了，我的爱人。

……好吧我瞎说的，哪卖那么快了，死贵死贵的，我蹲了个打折活动一千七拍了。

得偿所愿啊！我眼泪汪汪地等大年初七勤劳的快递小哥们上班，他们真棒我爱他们！

皮衣在一个月不黑风不高的夜晚悄然而至，带着未消散的年味，扑进我的怀里。

我爸那天喝了点小酒，躺在沙发上醺醺然，看着电视里永远演不完的抗战剧。

我喜滋滋地进门，喜滋滋地拆快递，喜滋滋地进屋试穿，喜滋滋地打开客厅大灯吸引我爸注意力：

“老张！你看我帅不帅！”

我爸抬眼一看，出乎我意料，他激动了！

“帅！好看！”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眼睛都有些泛红，“你真是跟我一模一样……我年轻的时候，也特别喜欢这种长皮衣。”

“怎么不买呀？”

“太贵了，那时候哪买得起……我二十出头，你这么大的年纪，也遇见这么件衣服。”他移开目光，带着些回忆的怅然，“那时候没钱啊……五千多的衣服……我当时工资才多少。”

“你穿上真好看，咱改明开学就穿这个去上学啊！”

“……算了吧，我不舍得穿去，放衣柜里皱了有我哭的。”

“穿去！多好看！像上海滩里……许文强那样子，多有范。”

“好吧好吧那我考虑一下。”

然后我进了屋脱下皮衣，有些发愣。我妈笑着走进来和我说：“你俩真像，你看这皮衣你喜欢得不得了，你爸也超级喜欢，他现在也还喜欢。”

我就说：“没遇见过他穿的号吗？给他也买一件呗。”

“还没遇见呢嘛，等你以后给他买。”

“我记得了，到时候我俩一起穿，成为整条街最靓的仔！”

我插科打诨把我妈哄走，心情始终平静不下来。

从我记事，爸爸就是爸爸，妈妈就是妈妈；等我再长大懂得更多，爸爸是爱穿骚包爱面子扛起家庭的可靠父亲，妈妈是爱干净爱节约打理家务照顾家人的伟大女性。

……我从来没想过，爸爸一开始不是爸爸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妈妈呢？

他们是不是一样爱哭爱闹爱笑，贪吃偷懒无赖？是不是也喜欢好看的衣服裙子，精致的手表配饰，帅气的摩托风衣？是不是也有过风风火火的友情，青涩懵懂的爱情？是不是上课也喜欢看窗外的麻雀，书包丢回家就出去疯一整天，被爸妈教训还龇牙咧嘴地顶嘴？

这些对我来说太陌生了，陌生到我根本无法想象不被家庭束缚，不先为我考虑的爸爸妈妈是个什么样子。

自由的、青春的、神采飞扬的。

我真想看到那个时候的他们呀。

可岁月恩赐，他们年少的峥嵘棱角被时光打磨得圆润光滑，再也没什么没见过，再也没什么打得倒，变成了我熟悉的、曾认为古板的、传统的样子。

这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部分。

我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部分。

我不知为何，感动到泪流。

之后我常常问起爸妈年轻时候的事，之前也问，不过问的大多关于他们俩，我们仨，没什么新意。后来我问的多了，知道的小秘密也就多了起来。

我知道我妈妈上学成绩不好，她认得数学数学不认识她；

知道我爸爸初中暗恋的女孩子读书出了国，和接班工作的他再没联系（当然是偷偷给我说的嘿嘿）；

还知道他们结婚后经常一起去旅行，直到有一次爬山回家就发现有了我。

有一天和妈妈遛狗回家的路上，在小区门口碰到了个高高瘦瘦，头发斑白的男人，妈妈偷偷对我说：“这个人现在都老成这样了。”

我说：“怎么，你认识？不打个招呼呀。”

我妈露出一抹奇妙的笑来：“不怎么认识，当初还有人想给我俩介绍对象。”还洋洋得意地加了句，“幸亏没有介绍找了你爸，你看现在头发都白成这样了。”

女士，您的笑简直像个小孩子选择了更好吃的糖果一样幼稚呀。

我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