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我所谓
《孤独者》收录于小说集《彷徨》。
孤独者,是小说主人公魏连殳(shū),自然也是小说作者鲁迅,两者在人格上契合,一而二,二而一。
“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小说讲述了魏连殳的悲剧——先驱者魏连殳前驱而败的悲剧,孤独者魏连殳孤独至死的悲剧。看完心里只觉失落、难过:
世界不应该是这样,这么好的人不该就这么死了!
“我”和孤独者魏连殳相识一场,以送殓始,以送殓终,弥漫忧郁灰暗的死亡气息。
一开始,给魏连殳祖母送殓,“我”第一次见到魏连殳,“短小瘦削,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流泪、失声、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颇有狂狷的赤子风骨。
人所共知,孤独者魏连殳不落流俗、异于伦常,“同我们都异样的”,在人群在中格格不入:他是“吃洋教”的“新党”,“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寒石山连小学也没有,全山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他以德报德,居然不顾亲戚本家舌敝唇焦,将祖母的房子无期地借给“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居住,显得不近人情;他与人为善,见房东就称“老太太”,认为孩子总是好的、全是天真,“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却被人视为“迂”不可及。
自然而然,魏连殳因发表文章,没有顾忌的议论,遭人匿名攻击、流言抹黑,以至被学校辞退,失去了生活来源,“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被房东老太嫌弃,被孩童疏远,“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几乎求乞”,“自以为是失败者”。
谁会想到,魏连殳心灰意冷,竟“自啮其身、抉心自食”并反戈一击,出卖理想信念、获得物质成功,将之前捧在手心的踩在脚下,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见到房东老太就叫“老家伙”,要孩子装狗叫或者磕响头,“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到最后,“我”给魏连殳送殓,看到“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耳朵似乎听到他挣扎而出的心声,“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孤独者魏连殳,通过否定自己,否定了世界。
文中部分文段刻画精到、发人深省:
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前面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们都念念有词。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钉好了棺盖。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不由的突然觉到: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人上前去劝止他,愈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咷,铁塔似的动也不动。
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停了下来,也不向吊客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接着就有前去窥探的人来报告:他走进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两日,是我要动身回城的前一天,便听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发议论,说连殳要将所有的器具大半烧给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赠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且连房屋也要无期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
在“讲究隆重”的送殓仪式上,魏连殳的“真”与“诚”令人动容。
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但是世事升沉无定,失意人也不会长是失意人,所以他也就很少长久的朋友。
人性的真实,真实的人性。
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
自命“不幸的青年”与“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神乎其神的妙喻。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 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
魏连殳赤子之心,将孩童赤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可惜现实幻灭了理想,他善待的一切,包括孩童在内,都已背弃他、伤害他。
“呵,人要使死后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一语成谶,不容易的事,他做到了:没有人为他哭泣,像他为祖母哭泣一样。
“申飞……。
“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我都可以的。
“别后共得三信,没有复。这原因很简单: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我失败了。先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你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事情很简单;我近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们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办。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清醒起来。记得你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呢?倘早,当能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 ‘好’了。
连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是魏连殳写给“我”(申飞)的最后一封信,也是魏连殳写给自己的绝命自白,他通过否定自己,否定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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