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字叔夜，是中国历史上耳熟能详的人物，也是一等一的“帅男”，与七贤之一的阮籍堪称伯仲。严肃《晋书》说他“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山涛则说他“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足见其俊貌。
如果说“竹林七贤”代表了魏晋时期文人学士品性，那么嵇康就是挑起这品性的脊梁中柱，他“非汤武而薄周礼，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声无哀乐论》、《太师箴》、《难自然好学论》、《管蔡论》、《明胆论》、《释私论》、《养生论》及许多诗歌的作者。今天我们要谈的，是他的一封绝交书——《与山巨源绝交书》。也许在当时这仅仅是一封私人绝交书信，但从今天人们对这封书信的关注程度来看，这是一封时代绝交书信，因为它在文人学士与政治集团之间划下一道深深的沟痕。
这封书信，文人喜欢把它看作与政治的“自性决裂”，因为保存了文人铮铮铁骨与人格尊严；历史哲学喜欢把它看作是无为清净思想的表现，并花气力研究。但不论那种认识，都紧紧围绕一个主题，那就是——魏晋时期文人学士挣扎的最后空间。这种挣扎表现两个主要特征:一、主体是文人名士；二、体现道家清净无为思想。当文人名士与道家相遇时，总能产生许多淋漓玄谈、脍炙人口的故事。但魏晋时期名士的玄谈风流真的是道家思想的本质体现吗，或者说名士们从一开始就靠近并选择接受了清净无为、放任自由的思想而“非汤武薄周礼”吗？实在的说，未必。下面我们就来分析一下。
我们知道，魏晋统治者只是以“礼”为号，并不是以“礼”为“政”，换言之，“礼”，只是统治者的幌子，并且这个“礼”，已经不是“周礼”或“孔礼”了。用余秋雨老师的话说，魏晋，是一个无序的黑暗的“后英雄时期”，在这个无序的黑暗的的时代里，“周礼非礼”。而统治者所说的礼，只不过是他们制造生产出来的口号而已。而在嵇康等名士的内心或信仰根基里，是“周礼真礼”，所以，两种截然不同的“礼”对峙在同一时期，必然要有故事发生了。文人面对政治，总是脆弱的，无望的。而来自他们唯一的反抗，就是制造了一个“竹林七贤”出来，这里的“竹林七贤”不仅仅是嵇康七人专属，其他人也以不同方式来创造自己的思想乐园。在他们的内心、来自文人的自性告诉他们——远离政治，保持秉性。
搜寻名士们的生活细节，与统治者相比较，我们发现，他们并不是真的在非汤武或薄周礼，而是“廉义礼智信孝”样样不少，而且更真诚，更用心。他们，是不可能与“伪礼”为伍的。现在回到嵇康的那封绝交书信，当时山涛任职，嵇康已成为统治集团的心头刺。山涛推荐嵇康当官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措施，而嵇康写绝交书又未尝不是对朋友的反保护措施。二人，都是出于对朋友的保护。有一点可以证明，那就是嵇康临死时告诉他的儿子说，山涛是你可以依靠的人。后来山涛推荐嵇康之子当官。由此可见，嵇康仍然把山涛当作可以依靠的知心朋友。那么嵇康的这封绝交书真的是与山涛绝交吗？信中“必不堪者七，甚不堪者二”云云真的是说给山涛听的吗？如果不是，那又是写给谁的、给谁说的呢？只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集团势力，即司马集团。我们知道，司马集团奸诈、虚伪，打着儒家的仁义幌子不做儒家的仁义之事，而这一点，是嵇康万万不能接受的。所以嵇康的绝交书是写给与司马集团绝交书，是文人名士写给残酷政治的绝交书，而不是写给山涛的。
“鵉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这就是嵇康，在他的世界里无法接受虚假，所以说，《与山巨源绝交书》应当是《与司马氏绝交书》才对。临刑时，他从容自若，内心坦然，没有丝毫畏惧，慨奏广陵散曲，表现文人一贯的高傲与气魄，可谓一大快事。另外，往大了说，魏晋时期的思想自由与自我觉醒意识完全是政治逼出来的，而不是内生出来的，基于这个认识前提，嵇康绝交书的出现也就十分合理且正常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是一位名士对政治最后的愤怒。
在乱世里，总有一群坚守秉性的人在试图对抗，在魏晋这个“后英雄时代”，嵇康是对抗最激烈、最直接，也是最坚决的一个，这一点与七贤之一的阮籍呈明显性对比。相对而言，阮籍的反抗，主要是“旁敲侧击求周全”，而不是“针锋相对守秉性”，他总是很谨慎，小心翼翼的生活做事。他也在试图表达和反抗，但又不直接针对，这在他的诗里表现的很突出。阮籍的诗，写得很好，但主题境意模棱两可，令人捉摸不透，就像一朵飘在山间云，若隐若现，时真切时模糊。而这也是文人名士对黑暗政治恐惧无望的心理体现，他渴望呐喊但又必须考虑现实，为了既能够表达自己的内心，又不给政治集团留下把柄，于是他写出了八十二首《咏怀诗》。这些诗，志在刺讥，而文多隐晦，难以揣测，以至司马昭都称他是“天下之至慎”。
所以说，魏晋名士所有放浪不羁的风流品性，不过是魏晋时期政治的直接反应，是名士对无望生活的心理体现。政治越黑暗，越残酷，他们的反应也就越激烈，对自由也就越向往越追求，这是个反应链条，因果相连。所以说，不论是嵇康的绝交书或是阮籍咏怀诗，都是针对政治，绝交与诗，只是他们表达的一种方式，但其内心的苦痛，往往无法充分发泄出来，因为苦痛比愤怒更深刻，更持久，一切具体的表达都无法捕捉到它的能量与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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