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爱树

我生平喜欢看树，年既老而不衰。

——废名《看树》

上篇：爱花，不若爱树

废名到底有多爱树？他写“花”，都是长在高高树上的花。“我学一个摘华高处赌身轻，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儿，于是我把他一口饮了。”

他喜欢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却用来为树写传。“池塘生春草，池上一棵树。树言，我以前是一颗种子。草言，我们都是一个生命。”虽说，树由“生春草”引来，怎么都觉得不如“树言”来的可爱。

他喜欢庾信“寒墙画花开”，便联想到“杨柳枝”。琴子在河边捡了一枝杨柳，蘸水磨墨，这一砚好磨是观世音净瓶里水磨出来的。 “一叶杨柳便是天下之春，南无观世音的净瓶。”

他说孟浩然最好的诗“疏雨滴梧桐”，自己也写了一首。“我望着我的梧桐好一颗大叶儿，于是我仿佛想到一个仙人，我的这个仙人就好像一株树，一颗叶儿一颗露水。”

他写海、星、花、海、灯，写不可言说之神秘，都有树的陪伴。“我佩着一个女郎之爱，慕嫦娥之奔月，认得这是顶高地方一棵最大树，我就倚了这棵树，作我一日之休歇。”

中篇：田园里的 “生动之树”

废名爱树，脱离了六朝晚唐意象，别有一些趣味。

他在《桥》里写北城的塔，乱石堆成，观世音一滴慈悲泪，化成石头上一棵树。于是小林异想天开了，“一滴泪居然能长一棵树，将来妈妈打他，他跑到这儿来哭，他的树却要万丈高，五湖四海都一眼看得见，到了晚上，一颗颗的星不啻一朵朵的花哩。”

他写坝上树脚下的“头发林”。仿佛坝上许多树都是为我们梳头栽的，并不想六月天到那里乘凉，只想要到那里梳头”。琴子和细竹也曾披发于棕榈树前，“你看，这里也是一个头发林”，这是在说镜子里返照出来的树影。

他写清明时节孩童们 “扎柳球”，更是不可多得的生动。“长长的嫩条，剥开一点批，尽朝那头尖捋，结果一个绿球系在白条之上。”一群孩童围着扎柳球，“孩子们你一枝我一枝堆细竹姐姐的怀里，鞋子上有，肩膀上也有。”一位妙龄女郎坐在一堆青青杨柳枝间，比画更美。拿到柳球的孩童手朝高举，“锵锵锵”模仿锣鼓声，吸引周围的孩童一起朝空中看，小林也跟着看。“除了杨柳球眼睛之上虽还有天空，他没有看，也就可以说没有映进来”，“白条绣球舞动了这一个树林，同时声音也布满了。”

废名最爱哪种树，大概众说纷纭。但是，他写杨柳却是最为生动，这是脱离了诗文学“意象”之外的童趣，独有一份亲切活泼。他写打柳枝、扎柳球，写孩童们“兜杨柳水”，“台上放一张桌子，桌子中间有一碗清水，和尚拿杨柳枝向台前洒，孩子们都兜起衣来，争着沾一滴以为甘露。”他写史家庄青石岸边栽种的两棵柳树，杨柳之间就是取水的地方，“杨柳的露水我一定也从喝水当中喝了。”喝了这样的好水，要百岁长寿。

下篇：树以人传，人以树传

废名是真真喜欢树啊。莫须有先生下乡途中看见五棵环抱大树，定要歇一歇，“我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树，干多么高，叶多么绿，多么密，我只愿山上我的家同这路上的大树一样。”等他到西山租住的地方，看到门口四棵大槐树，内心欢喜“到了”。小隐隐于林，真与陶渊明“五柳先生”异曲同工之妙。

他的小说《竹林的故事》、《桃园》、《枣》都是树名，《桥》不以树命名，可是篇篇都有树。芭茅、棕榈、杨柳、枫树、梨花白、桃林、松树脚下，直接以树为名；写桥、塔、洲、万寿宫、花红山，也处处都是树林、树影。《桥》的缘起便是小林和琴子的“上树掐花”。“他爬，一直到伸手恰够那花藤，而藤子，只要捉住了，牵拢来一大串。……下得树来，理出一串花，伸到小姑娘面前”。

废名爱树，不独写诗、写小说，更是他的思想，他的情感。他想给南下的好友卞之琳寄一封信，“乃窥见院子里一株树叶的疏影，他们写了日午一封信。我想写一首诗，犹如日，犹如月，犹如午阴，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我的诗情没有两个叶子。”他悼念自己北大英国文学系的同学兼糟糠之友梁遇春， “我捧着他的文章，不由得起一种欢欣，我想我们新的散文在我的这位朋友手下将有一树好花开。”

他写《陶渊明爱树》，开篇“世人皆曰陶渊明爱菊，我今来说陶渊明爱树”，干脆简洁。这篇小文最初刊登在《明珠》杂志，这时期废名写杂文也是有“大众启蒙”之期望。这也是他与陶渊明的不同，他隐逸修行，喜欢参禅论道，后期更是往神秘一途，有入定后舞之蹈之之说，但是他依然是积极“入世”的。

正如莫须有先生所言“于是树以人传，人以树传，名不虚传”。废名之文，不喜之人认为晦涩难懂，喜爱之人如获至宝。无论如何，到底如一脉溪流，传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