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生·人生

作者: 山东宇哥 | 来源:发表于2022-04-23 20:32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我毫不怀疑路飞杀死我的能力,也不怀疑那把菜刀的锋芒,更不怀疑他暴怒状态下的决心,何况还有酒给他壮胆。我只是担心他失去准头不能一刀毙命,那种疼痛是我不能忍受的。

    是的,我不怕死只怕疼,从六岁起就怕了。

    六岁是我生命记忆的开端,之前的五年一片空白。好像一个冬眠者被突然唤醒,唤醒我的是撕裂般的疼痛。

    二十八年前的一天深夜,我从梦中惊醒,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下体瞬间传遍全身,犹如千万只钢钉在身体里游走,每根神经每片肌肉都被凌迟了。疼痛是炸裂的冰川,刺骨的寒冷足以淹没之前所有的故事。朦胧中一个人影在我身上起伏运动,我的五脏六腑都被他搅和烂了,锥心的疼痛让我哭喊出声。

    一个女人被我的哭喊声引来,她夺门而入,疯了一样扑到床前。一声闷哼之后,刚才还在我身上奋斗的黑影像死猪一样栽倒床下。女人扔下一个棍棒一样的东西,嚎哭着爬上床,好像疼的是她而不是我。她应该想要抱我,只是手刚放到我身下。那个“死猪”就从地上站起来。窗帘透出的微弱光线映出他双手举过头顶的剪影,活脱脱掌控生死的恶魔。

    惊恐令我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死猪”手臂下落,一声脆响之后,女人的头重重地摔在我肚子上。温热的液体沿着我光滑的肚皮淌到床上,连同下体的鲜血一起,汇聚成令人作呕的气味,直直涌进我的鼻孔。

    那以后,我闻到鲜血的味道就浑身发冷,胸口憋闷窒息。就连长大之后不可避免的每月一次,都是在死去活来中挣扎。年年如此月月这样,不曾间断,我痛恨这副躯壳。

    女人是我的养母也是我的姨妈,杀死养母的是她的儿子,我十八岁的表哥。养母死了,表哥坐牢了,我成了养父的眼中钉。他没有任何责任继续扶养我,我回到了生身父母身边。

    父母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两个女孩是父母能够承受的极限,我是他们期盼的意外,把我送给姨父母是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的。

    当接生婆掰开我的双腿告知母亲是个女孩的时候,母亲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说,让大姐抱走吧。于是大姨成了母亲,母亲变成了小姨。父母与姨父母身份的转换,让弟弟的出生变成现实。弟弟是家族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功臣。功臣除了弟弟,还有两个姐姐,因为弟弟这个功臣是从两个姐姐的背上长起来的。

    六年后,带着残破身体回归的我,与功臣扯不上一点关系,充其量不过是落进平静湖水中的臭石头。无论怎么努力奔跑,都跟不上他们前行的节奏。只能沉在无边黑暗的湖底,倾听他们欢快地歌唱。

    幸亏那只叫做阿来的橘猫,它从姨母家一路跟随我,从奶声奶气到老态龙钟,整整陪伴了我十三年的光阴。

    我19岁那年,阿来走了,路飞来了。路飞没有父母兄弟,没有亲戚朋友,却有勇气带我离开。他像一束光照亮我的人生,让我觉得原来生活不都是绝望。当我把打算和路飞一走了之的决定告诉家里人的时候,父亲、姐姐和弟弟的欣喜难以言表。只有母亲努力地掩饰卸下重担的轻松,强作为难地对路飞说:“虽然我们不舍得,但是毕竟她自己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你带她走吧!”于是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婚礼仪式、没有赞美祝福,我和路飞走了。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独自跑到山脚下坐了一宿,那里埋葬着我的阿来。

    我和路飞走的那个早晨没有朝霞,但我还是走得欢欣雀跃。父母姐弟既没有送我,也没有问过路飞要带我去哪儿。我也没有问,只要离开,哪儿都可以。

    那时候我一度以为只要离开父母兄弟,离开那座城市,就不会有人知道我过去的种种,就不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加上路飞的保证和誓言,我从此就可以新生了。严格意义上说,我也确实新生了,只不过不是向阳而生。

    我所有的希望,在成为路飞妻子的那个晚上破灭了。

    没有落红的床单激发了路飞邪恶的本性,他掐着我的脖子质问奸夫是谁。我本打算告诉他的,但是他掐得太用心也太用力,我无法呼吸,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那是无比熟悉的黑暗,熟悉到我不想见到光明。

    路飞亲手把我送入黑暗又亲手把我解救出来。当我从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路飞彷徨无助的脸的时候,我决心告诉他一切:关于六岁、关于姨父母、关于死亡,但是路飞失去了听故事的兴趣。他一边抽自己的嘴巴,一边跪着向我道歉,承诺以后好好对我,他也让我发誓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

    我发了誓,但是誓言只能约束自己却无法限制别人。那天晚上,我是被痛醒的。入眼是路飞被酒精支配得通红的脸和他挥舞腰带抽打我的英雄形象。他一边打还一边哭,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我爬起来求饶,说别打了,我现在就离开。路飞扔下腰带,哭得更加伤心。他请求我原谅他的莽撞,还说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以后我们同心协力好好生活。我相信了他,虽然我不知道以前我错在哪里,但还是期待同心协力的未来。却没有想到,未来的日子是无数个新婚之夜的翻版。

    路飞是钻井队的工人,经常辗转奔波在陌生的城市和乡村之间,漂泊无依、居无定所。每辗转一个地方,路飞的酒量就飙升一次。喝醉和装作是他惯用的伎俩,喝醉是为了打我,装醉就不用为我满身的伤痕而愧疚。

    他的酒越喝越多,钱却越赚越少。我身上的新伤盖不住旧疤,一层层结痂一层层剥落,挨打于我是呼吸和吃饭一样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不怕疼,只想找机会离开。不管是离开路飞还是离开人世,只要能离开就好。我还没有想好怎么离开,儿子小路却来了,他绊住了我的腿,令我心甘情愿为他留下。九个月后,小路出生。谢天谢地,他没有受到酒精的影响,还算正常。

    小路出生后,路飞收敛了很多,也离开了钻井队,并开始认真筹划我们的未来。从那时起,我们终于结束了四处漂泊的生活,落脚在现在的城市。我身上新伤越来越少,旧伤也逐渐愈合。除了开销越来越大,其他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暗自庆幸苦尽甘来的同时,也打谱出去找工作贴补家用。路飞开始坚决不同意,但是嗷嗷待哺的儿子和难以为继的生活让他不得不妥协。他妥协的条件是我的一纸保证书:保证不和男人说话、不和男人接近、不和男人独处,违反这几条,他将剥夺我做小路母亲的权利。

    我在保证书上签了字,换来了工作的权利。那之后我把对生活的期待全部用在工作上,从建筑工地干到到工厂,又从工厂做到酒店服务员再到红酒促销员,工作越换越轻松,工资也越来越高。但是工作改观了我们的生活,却改变不了路飞固有的观念。

    因为没有学历和技能,路飞经常处于半失业的状态。偏执和可怜的自尊,让他极力收敛的脾气终于像绽放的烟花难以控制,之前的戏码很快又重新上演了。

    我和路飞唯一的沟通交流就是他每晚对我的例行盘查:今天是否与男人说过话、说了几句,都是什么内容?是否与男人过眼神交流和身体接触?有没有和谁互生情愫的?这些事由不得你不承认,不承认就是撒谎抵赖,欠揍;承认了就是卑鄙下贱,更欠揍。

    挨揍不是我的强项,忍耐才是。我希望在路飞鞭挞下不断强壮的身体,可以支撑我忍耐到小路考大学。我以为我可以忍到那个时候,没想到原来我的忍耐也有极限,达到极限的忍耐只需换来的是难以遏制的反击,这种反击是致命的。

    昨天下班回家,我在租住的小区门口,意外遇见了一个同事,男的。他礼貌地和我打招呼,“正好”被站在小区门口的路飞看见。他二话不说扯着我的头发一路上楼,他让我承认与那个男同事有私情。只是任凭他暴跳如雷,我还是沿用一言不发的老办法。

    不反驳就是默认,默认这种事就是下贱,下贱当然欠揍。路飞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打够了就去喝酒,喝醉了就一边痛哭一边继续打。打我、也打他自己,打累了才去睡觉。

    确定路飞睡着了,我才敢搂着瑟瑟发抖的小路去他的房间休息。第二天我送小路上学的时候,路飞还满身酒气在床上打呼噜。返回来的时候发现路飞像暴怒的狮子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眼睛里塞满仇恨和痛苦。我的那部廉价二手手机平放在玻璃茶几上,铃声兀自响着,来电号码我不熟悉。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路飞就窜过来扯住我的头发逼着我接电话。

    打电话的是昨天的那个同事,他不放心路飞昨天对我的态度,打电话来关心一下。只是他关心的话还没有表达完整,电话就被路飞挂断了。路飞这次是真的气坏了,之前的猜测被“证实”,他浑身战栗,表情扭曲,是完全丧失了理智的暴怒。

    “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路!”撂下狠话的路飞转身去找酒。我脑海里勾画着他接下来的所要做的事,忽然不平起来。当他的身影隐没在阳台门口,我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跌跌撞撞跑进厨房抓起菜刀直奔阳台,对着弯腰找酒的路飞后背死命砍了下去。

    可惜刀还没有落下去,路飞就回转身来。接下来的争夺我以绝对劣势输掉主动权,菜刀到了路飞手上。我也终于明白接下来应该逃跑,只是几十平米的斗室,我逃不出路飞愤怒的范围。他拿着菜刀,一路追着我狂砍,直到我摔倒在客厅的茶几旁边。

    路飞追过来,凛然高举着寒光闪闪的菜刀俯视着我,浑身散发着杀气。他这个造型与我六岁那晚、举着凶器砸死姨母的“死猪”的姿势惊人地相似,只是一个在青天白日、阳光包围之下;一个在半夜三更、黑暗笼罩之中。时隔三十年,他们在我眼里重叠并且无缝衔接。我除了等待,还是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

    无法反抗的我,忽然格外平静了。我平静地等待菜刀的降落,就像等待一个仪式,一个久违的死亡的仪式。不过死亡还没来,见证死亡的却来了。

    房门被重重地敲响的同时,房东林婶的声音也从门外传来。这令暴怒的路飞更暴怒,令期盼死亡的我更加期盼。我和路飞对望,谁也没有被门外的声音干扰,此刻我们的心意出奇地相通。

    不管我们此刻如何不希望有外人打扰,林婶还是转动钥匙打开了房门。进来的不只是林婶,还有她的老伴儿林叔以及他们的猫,林一。

    房东住在我们的对门,钥匙是我留给他们的。林婶说我和路飞不在家的时候她可以过来帮忙照顾小路。但是这把钥匙最大的用处不是照顾小路的生活,而是照顾我的生命。每次我和路飞声音高过八度,或者路飞制造的乒乒乓乓的噪音超出了承重墙所能承受的极限的时候,林婶就会适时开门而入,拯救我脱离一个个雷同的灾难。六年了,一直是这样。

    林婶接近了六十的年纪,是八年癌细胞携带者。她的儿女们都在外地,只有过年才能回来。癌症让林婶失去了乳房,而且还承受了难以忍受的放化疗的痛苦,那时我们刚刚搬过来这里。林婶和我说这件事,就像说着早上的太阳和窗外的风。林叔和林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说的话很有哲理也非常深奥,我似懂非懂。也许是受林叔林婶的熏陶,他家的猫也一副智者的摸样,每次与他对视,灵魂都有被审视的感觉。

    有一次我被路飞打伤额头,在林婶家处理伤口。林婶拿着棉棒帮我上药,林一趴在我的怀里,舒服地打着呼噜。那一刻我没来由地羡慕林一。我对林婶说,如果能变成猫就好了,没有烦恼没有病痛,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无牵挂,走得也安心。

    林婶拿着棉棒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和我说起她生病的事儿。她说当她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的时候,直接崩溃了。想到每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担心害怕到精神完全垮掉了。她说她受够了等死的滋味,反倒希望快点死去也好获得解脱。林婶说就在她求生求死都难两全的时候,认识了一群特殊的人,并加入了“乐生俱乐部”抗癌协会。“乐生俱乐部”的成员是一群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死亡的大门就在他们身边敞开着。但是他们却在死亡的门外载歌载舞,硬是把一场死亡的凄惨活成了生存的精彩。

    那一次林婶说了很多,而我记住的只有四个字:好好活着。我当然想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小路。于是为了小路,我和路飞继续在打与被打的循环中跌跌撞撞地活着,林婶也不厌其烦地继续她苦口婆心的劝解。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在路飞扬起的菜刀上,也结束在我放弃生命的想法里。石化在门口的林叔和林婶,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和路飞的战争居然升级到了动用武器的程度。在他们眼里路飞俨然行刑的刽子手,而我是接受处决的罪犯。行刑的义愤填膺,被砍的却满脸期待。

    面对失去理智的路飞,林叔和林婶也词穷了。还是林一见多识广,它淡淡地扫视一眼这个诡异的场面,优雅地从林婶怀里跳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我身边,伸出毛乎乎的小脑袋在我身上蹭来蹭去,似乎全然不知我正在生死边缘徘徊。

    “路飞路飞,千万不能乱来!放下刀、有啥话慢慢说”林婶终于回过神来,但当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知道一切结束了。路飞是那种“拧巴”又“晒脸”的人,越是在人前越要显示他男人的威严,此刻他的头脑里有一万个“砍死她”的声音在叫嚣。他只能也必须砍死我,而这也恰恰是我期待的。这是作为夫妻的我们很少有的心照不宣。路飞估计也感动于我们唯一的一次默契,他不能辜负。

    那把钢印极好的菜刀从我头顶划过一道永远不能闭合的弧线,光华流转,七彩纷呈,菜刀携风儿而下,直直落在我的头顶。我听见脑骨碎裂的声音和林叔的惊呼声。而我长出一口气,疲累而安心地慢慢阖眼。

    留在我半闭半睁眼里最后的影像,是林一了然和忧伤的眼神。然后就是一阵撕裂和重组的痛侵袭我所有的意识,在那种感觉面前,任何语言都苍白了。当意识渐渐清明,我看见的,还是林一。

    小区楼下有个休闲广场,广场四周是水泥预制的休闲椅。此刻太阳的光热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大地上,温暖着它所能温暖的一切生物,包括坐在休闲椅子上的林一和我,也包括路飞。我喜欢这一份温暖,路飞似乎不喜欢。我看见他从楼道里走出来的时候,刻意躲避了一下。

    楼下停了三辆警车,红蓝爆闪灯快速而无声地闪烁,提示着此刻的不寻常。

    时间应该是上午十点左右,伴随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向我袭来。痛苦的记忆依然如影随形,一点都没有减少。

    路飞被两个警察押着走出阴冷的楼道,他头发蓬乱、脚步飘忽,浑身散发着疲惫和认命的死寂。走出楼道的路飞一头撞上太阳的强光,他迅速抬手遮挡。挡住强光的不是他的双手,而是银光闪闪的手铐。阳光与手铐交锋,光线被击碎,变成一道道利剑反射回来,其中一道刺入我来不及躲避的瞳孔,火辣辣地疼。路飞身上混合酒气、汗臭和我的鲜血的腥气,令人作呕。

    血腥味令我窒息,毫不提防的眩晕差点把我摔倒。林一侧过来头用它温热的舌头舔我的脸和耳朵,我慢慢安静下来,默默数着路飞走向警车的步数。路飞被塞进车里,警察随后也钻进去。车门慢慢合拢的缝隙处,路飞与我的眼神不期而遇,我看见他似乎颤抖了一下。

    几分钟之后,林叔和林婶陪着三四个警察走出单元门。警察与他们握手并说“发现什么新情况,请随时与我们联系”,然后上了另外两辆警车开出大门转弯不见了,林叔和林婶依然站在原地出神。林叔高瘦,眼神矍铄。林婶微胖,善眉慈眼。两个将近六旬的老人,顶着满头花白的头发,默默立在阳光里。我无法猜测他们在想什么,只觉得此刻既安静又安心,是难得的岁月静好。

    “快放学了,要不,我们去把小路接回来吧。”林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地。这话是说给林叔听的,却我忽然心疼到无法自持:小路,他从现在起就是孤儿了吗?母亲死了,父亲坐牢了,没有亲人,没有生活来源,漫长的人生,他该怎么活下去呢?孤独的时候谁来陪他,生病的时候谁来照顾他,快乐的时候谁又能真心祝福他?小路,对不起!

    我懊悔不已,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椅子上,漾出一圈圈圆的轮廓。那轮廓很快模糊并干涸,很快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你应该接受事实。”林一一边梳理我被泪水打湿的眼角毛发一边说。我不知道它说的接受,指的是接受路飞被抓、小路成为孤儿还是接受我变成猫这件事。

    是的,我变成了猫,一只有着雪白毛发和蓝色眼睛的猫。无论事件有多诡异,事实就是事实。不知是林一的召唤还是我的执念,总之我变成了猫。因为变成猫,我的尸体才会不翼而飞。没有尸体作为证据,路飞故意行凶杀人的案件便很难定罪。

    林一也是一只通体白色的猫,它的毛发长而细软,眼睛神秘而深邃。它能读懂我所有的情绪,舔着我的毛发和耳朵,用它所能给予我的方式表达它的安慰。我接受林一所说的“接受”,无论是路飞被抓还说小路变成孤儿,以及我是猫这件事,我都接受,但是心痛和自责却无法遏制。

    作为母亲,我除了给小路一副皮囊之外再无其他。当初为什么要生他下来呢,难道就是让他见证人世间的痛苦和无奈吗?我问自己也问林一。林一眯一咪眼眸,轻轻地“喵”了一声。唉,我是小路的母亲,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林一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林一雪白的毛发在阳光照耀下闪着彩色的光,透过绚丽的光线,林叔拉着小路的手从小区大门转过来。小路蹦跳的脚步和明媚的表情一下子扫除了我心里积聚的阴霾。十年了,我第一次如此走心地阅读他的笑容,原来他笑起来那么好看。

    “林爷爷,那只白猫在笑呢!”小路直接走到我身边,歪着头研究我的笑容。我刚才笑了吗?猫也能笑吗?我是看到小路快乐所以才开心的。原来快乐这么容易,只要你爱的人快乐,你就是快乐的。林叔似乎刚刚发现我的存在,“真的是只会笑的猫!以前怎么没见过?”小路的手抚摸我的脊背,一阵舒服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地发出呼噜声,并用舌头舔小路的另一只手,小路笑得更加灿烂。

    “小路,上来吃饭了!”林婶从阳台露出半个身子!“记得把林一也带回来!”小路有点舍不得离开,但还是顺从地转过身去。

    “林一,走了!”林叔招呼林一。

    林一侧着头看我,“喵”了一声。我懂它的意思,它在邀请我:一起来吧!林叔没有点头,我有点犹豫。我不行动,林一也就不走。林叔在等林一,林一在等我,而我的眼里全是小路,小路则热切而又期待地看着林叔。林叔叹口气,问我:你来吗?当然来!小路去哪儿,我自然去哪儿。我和林一举着毛茸茸的尾巴跳下水泥椅子,一路跟着他们进了楼道。小路可能没想到林叔会同意我来,他的鼻子眼睛都在笑,高兴地叫到“快来啊,快来啊!”我和林一追着小路上楼,把林叔甩在身后,笑声在楼道里张扬。

    今天是小路最欢快的一天,我的心里也充满是欣喜。虽然路飞被警察带走,虽然我变成了猫,但是比起小路的快乐,这一切又算什么呢?何况我此刻的快乐一点不亚于小路的。

    但是我的快乐刚刚开始滋生,小路的笑声便戛然而止了。令他停止的是警察贴在我家房门上的封条。已经是小学四年级学生的小路认识交叉封住门锁的两张白纸上所有的黑字,他也多少明白封条所代表的含义。

    小路满眼伤痛和震惊,他哭着问从楼梯转过来的林叔:“林爷爷,这是什么?你不是说爸爸妈妈临时出差了吗?”小路泪水滂沱而下。

    “妈妈,妈妈,给我开门!给我开开门好吗?”小路回身一边捶打房门一边伸手去撕封条。

    “妈妈,你在不在里面?你给我开开门,不要自己藏起来!以后爸爸打你我也不藏了,一定会帮着你!妈妈你开门啊!”小路声嘶力竭,死命地敲打房门。

    “喵、喵、喵!”我多想把小路抱在怀里安慰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妈妈在这!妈妈没离开!但是我说出来的只能是单音节的猫语,凄惨又绝望。

    小路的泪水把我淹没,我心痛到无法呼吸。原来再软弱的母亲也是儿女的天,原来再难过的事都抵不过孩子失去母亲。但是为什么我现在才明白其中的道理?怎么才能让我的小路不痛苦不难过?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决也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放弃生命、再也不会委曲求全让我的孩子承受他不该承受的伤痛。

    听见声音走出房门的林婶和无言站在楼梯上的林叔没有阻止小路,他们应该也不知道怎么阻止小路吧。好心的谎言掩盖不了残酷的事实,沉浸在自责中的林叔和林婶没想到小路会忽然扭头向楼下冲去。

    等我们反应过来,“妈妈、妈妈”的叫哭声越来越小了。我不敢迟疑,直接追了下去。无论我是什么,是猫还是狗,是人还说动物,都要保护小路,坚决不能让他再次受到伤害。

    楼下传来小路的一声惨叫,转过楼梯拐角,我看见静静地躺在地上,血从头上汩汩流出来。

    我跳跃到小路身边,围着他转圈,一边喵喵地呼叫林叔和林婶,一边机械地舔着小路流血的伤口,心急如焚。血被我全部咽进肚子里,无滋无味。我不晕血了,也没有憋闷窒息的感觉,所有关于血的记忆和耻辱全部消失,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救活小路。原来在至爱的亲人面前,没有得失和荣辱,没有过去和未来,除了期盼亲人平安和快乐,再无其他。

    120来了,拉走了小路和林叔、林婶。

    望着120消失的方向,我对林一说我要去医院!林一说好,但是它不知道医院在哪儿。我说我知道。林一说那走吧。

    从我家到医院需要一次左转两次右转,然后直行,再过五个红绿灯就到了。途中路过一个学校、一个商场、一个主题公园还要过一个天桥。下了天桥右转半个路口就到了

    正午的太阳干燥热烈,热气从地面向上蒸腾。路上很少行人,开着空调的汽车在公路上倏忽来去,尾气和噪音扰乱我的记忆、吞噬小路的气味。我和林一走在人行道上,极力搜索残存的记忆和影像。

    人行路上有林荫遮蔽,步道板的温度刚刚好。只是从未光脚走路的我,脚下的肉垫还是被磨得生疼。

    林一精神恹恹地、有点萎靡!如果不是我和小路,它现在已经吃饱喝足,躺在林婶给它准备的凉席上幸福地睡觉了。

    对不起林一!我不无愧疚地说。

    “喵!”我们是朋友,林一很大哥地说。

    生而为人没有遇到良人相伴一生,变成猫之后反而有了林一这样忠诚的朋友无欲无求地帮我。我何德何能啊,我用头蹭林一的脖子。

    主题公园到了,林一建议吃点青草再走,不然真怕坚持不到医院。我这才想起林一一上午都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了。我和他拐进公园,找到一处相对干净的地吃了点青草之后,林一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它舔一下我的脸说,小路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塞满了枯草一样。林一说的对,小路应该不会有事,轻轻摔了一下而已,但是那份担心还是无法自愈。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也为了驱赶途中的寂寞,我和林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问林一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林一说,生命本来就应该被尊重,能够路过你生命的生命不多,所以应该倍加珍惜。林一总是那么深奥,我怀疑它身上也发生了难以言说的变故,不然怎么会有如此睿智的头脑和清晰的思路。但是林一否认,它说它出生就是一只猫,一只不知从哪来要到哪儿去的猫,流浪是初起时的常态,每天为了吃饱奔波。

    流浪的过程中,它认识了好几个和它一样独自行走的野猫。慢慢熟识之后,它们开始结伴而行。那之后的日子虽然还是朝不保夕,但是有同伴的相互安慰、彼此温暖,日子快乐多了。一次他们被新结识的黑猫带去一处未被其他猫狗占领的地方,那是一个酒店的垃圾存放处,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垃圾被送过来,足够满足林一它们饱腹的要求,再也不用为了一口吃食与其他流浪猫狗打得头破血流了,于是他们决定留下来。

    决定留下来的第二天,它们集体去翻捡垃圾桶找吃的,结果被从天而降的一张大网捕获,林一和它的同伴全部被抓了起来。抓他们的就是酒店的厨师长,而帮凶则是新认识的小黑。

    林一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前方,耳朵随时调整方向捕捉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它叙述的语调是平缓的声音是轻柔的,但是我却感觉到一股寒意袭来,赶快紧走几步靠着林一。林一感觉到了我的紧张,舔了舔我的脸以示安抚。

    “后来呢?”我问。我们已经来到天桥,距离医院很近了,但是我很想听完林一的故事,继续追问。

    我们同伴六个都被关在储物间的铁笼子里,就连那只黑猫也没有幸免。铁笼子三面铁丝,一面尼龙。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没人知道,据说这个酒店的特色是兔肉,笼子里的随处可见的猫毛和熟悉的气味,不难猜出我们的处境。大家说咬死黑猫以报被出卖之仇,但是被我拦住了。都是猫,何必自相残杀呢。那天晚上,我们咬破尼龙线逃出笼子,躲在角落等待时机离开储物间。

    后来厨师长来了,空空如也的笼子令他惊愕,同伴趁机从他脚边向外挤。我留在最后,他们都出去了,厨师长抓到我,并恶狠狠地说要把我扔进开水里活活烫死。

    但是最后死得不是我而是我的同伴。离开储藏室的其他猫猫没有独自逃走,而是返回来救我。但却被赶来的厨师长的同事们再次捕获,我的同伴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残,最终成了摆在食客餐桌上的美味,而我得已生还得益于一个学徒工,他偷偷放走我让我离开那里,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但是我却没有走,在那个酒店附近昼伏夜出,伺机给我的同伴报仇。

    白天我不敢露面,只有晚上才敢出来找吃的。在半饥半饱中度过了一段时间,不但没有找到报仇的机会,反而把自己饿晕在一个花坛里。是林婶发现了我,并把我带回家。

    那你还想给同伴报仇吗?

    不用了。林一扫视天桥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继续说。那家酒店被查封了,据说是因为吃死了人,老板和厨师长都被判了刑。

    林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就算他们没有受到惩罚,我也不会傻傻地去送死了,同伴救我的时候肯定希望我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去做力所不逮的事儿。何况林婶那时候刚刚做完手术,经常带着我去“乐生俱乐部”参加活动。光是到福利院陪老年人聊天、去孤儿院送水果和衣服、组织救助站救助小动物就够忙的,何况“乐生俱乐部”里每天都有去世的癌症患者,为去世的成员送行也是他们每天要做的事儿。林婶经常对我说,林一,我们得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林婶也对我说过。那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作为一个人,我应该是死了,作为一只猫我却活着。现在我以一只猫的身份去履行一个人的责任,应该还说不应该呢?

    无论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和林一都已经来到了目的地,而且还看到了小路。小路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头上缠着纱布,脸上是有点羞涩和腼腆的表情,被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面色苍白的小女孩牵着,一路走出医院大门。不知是否猫的听力更灵敏,小女孩贴在小路耳边说的话,我居然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妈妈真的不会走远的,她或者变成鲜花,或者变成星星,或者变成一只猫陪着你,但是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哦,不然鲜花就会枯萎、星星会暗淡无光、猫咪也会伤心哭泣的。”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小路就看见了站在医院门前绿化带旁边的林一和我。他先是不敢相信地停住脚步,然后突然哭着跑向我,一边跑一边说:“阿来、阿来,原来你真的来了!我梦见你说会来看我,原来你真的来了!”

    阿来,这是小路给我取的新名字。

    后记

    半年之后,路飞的案子被提起公诉。因为没有尸体作为物证,杀人罪不成立。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路飞有期徒刑三年,路飞没有上诉。

    宣判之后,路飞被押往监狱服刑。林叔林婶带着小路去看路飞的时候,小路只问了路飞一句话:我妈妈还活着吗?路飞沉思着说,她没有死,她没有死!得到答案的小路再看路飞时眼神温柔了很多,他对路飞说:你也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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