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上教私塾·结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第一次知道这首曲子是在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英子小学毕业唱的就是这首李叔同作词的《送别》。唱民谣的尤其喜欢翻唱这首歌，朴树唱过，李志也唱过，我比较喜欢李志的。分别有两种，后会有期和后会无期。韩寒的电影《后会无期》的主题曲是朴树唱的。若是以后能再见则无所顾忌，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叙旧。若是后会无期则免不了唏嘘一番，喝几两酒，撒几滴泪，道一声珍重，其余全看缘分。

这群孩子即是后会无期，酒是没有的，山上没卖的，就算有也不会让他们喝。泪是流了许多，不过不是为朋友，是为父母。他们要结业了。我对他们说:“无论平日老师对你们怎么严厉，都是对事不对人，希望你们理解我。佛教说前世三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们能相处一个月是很深的缘分，望大家珍重。”结业仪式的前一天我们拍了结业合影，一个个真是少年意气。黄庭坚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以后路还长，祝他们开心快乐。

结业要表演节目，我们班是手语《父亲》。排练几天颇有成效，奈何有人自小父母离异，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对这个节目颇有微词。到了结业的那天，书院里停了很多车，把上山的路都堵了。其中不乏宝马奥迪，真是“同学少年都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这天是周二，很多父母是请假来参加结业仪式的。我们班有个女孩因为表演手语时站的位置靠后，赌气没有参加结业仪式，真是遗憾。看得出这些父母是精心打扮过一番的，他们想为孩子争个面子，同时也想让孩子为自己争个面子，孩子不争气怪谁呢？

我一向不喜欢这样的结业仪式，无非是领导讲话，家长孩子抱头痛哭，学校顺便招生。学校和家长相互吹捧，皆大欢喜。可是这一次我被感动了。

第一项内容是奏国歌，此所谓感谢国家培养护佑。许多家长都不会唱，滥竽充数。第二项拜孔，拱手高揖，双手升至额头。“为天地立心，拜！”所有人都朝孔老夫子行四教礼。“为生民立命，拜！”“为往圣继绝学，拜！”“为万世开太平，拜！”我眼眶湿了，孔子厄于陈蔡之间的时候，能想到他的仁政会广施天下吗？能想到两千多年后有这么多人拜他吗？会的，他对自己有信心。“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德行在人间流传了几百年都没有被人遗忘，孔子肯定也有这样的信念，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孩子们表演了几个节目，分别是《三德歌》手语，八段锦，英文班用英汉双语说名言，我们班的《父亲》手语。英文班的两个孩子说了这样两句话，“不要因为一次失败放弃你原本想要的生活。”还有一句:“在做中学。”我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之所以来山上是因为自己难以选择人生道路，对于自己没有信心，踯躅不前，又不甘心碌碌无为，为此痛苦不堪。在做中学，多好的一句话啊，不要想太多，只要去做就会走出一条路来的。我因为一次的失败郁郁寡欢，实在是没有男子汉气概。以昂扬的斗志面对现实，拼尽全力与之对抗，这就是我找到的解决方法。

接下来是校长讲话。他五十六岁了，自八年前开始为办校奔波，至今还是亏损状态。老头子的理想是复兴国学教育，讲起自己办校受的苦楚，闻者无不动容。他说学校的能力有限，不能使学生发生质的转变，非常抱歉。家庭教育是教育的主体，望各位家长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他说得很实在，没有半句客套。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我听了校长的讲话，想想自己过往的经历，悲从中来。心想，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都不怕我怕什么呢，什么事都不是一蹴而就，都要经历许多磨难。

再下来就是为父母行三拜九叩大礼，音乐响起，主持人念了许多煽情的话，我看到很多人忍不住哭了，想想自己离家三年只回过一趟家，二十四岁还是一事无成，也悲愤难耐哭了起来。我看着这一对一对的父母儿女，相对而立，儿女随着主持人的口令跪拜父母，父母感动的痛苦流涕。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们为他们做一点微小的事情，他们都能感动成这样，舐犊情深啊。形式虽然作秀，感情却是真的。

结业仪式结束后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问了问家里的近况，寒暄几句便挂了，我还是羞于表达感情。

家长们的车一辆一辆又都开走了，有几位老师也离开了。我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黑板上还有班上同学的名字，不知谁的课本在桌上半开着，书页被风吹得乱动。我看到书翻到的那一章是子张第十九，写到这里的时候孔子已经去世了。

上午还喧嚣热闹的校园此刻静的可怕，颇有一种繁华落尽，过眼烟云的落寞感。人生就是这样的，人走茶凉，学生们回到家后，用不了多久就把我忘了。话说回来，我又能记得他们多少呢？我看看墙上的《先师孔子行教像》，庄重地向他行四教礼，口中念念有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礼成！”下山的时候我会带一本《论语》，我心里想。我拿起那本书，喊了一声:“请书礼！”把书举到眉心，停了六秒。开始读起来:“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读到“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我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