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匆忙而又坦荡的前半生里,遇见过许多事,见识了许多人。有些人离开后,悄然无声,有些人恍若星光。其中有两双眼盯我许多年,一双如芒在刺,一双花开汪洋。
独山子油城地处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西南。辖区炼油厂密布,蒸馏塔林立,如练的奎屯河日夜流淌,与海烈非山相望。
国道边,有一排破旧不堪的平房,是二十多间铺面,没有悬挂像样的招牌。空置的房屋常年无水无电,年久失修,只有三四间偶见人影出没其间。我当时工作在奎屯,每天往返独山子,这处诡异的所在,由于形迹可疑,便引起我的特别注意。
有一天下午,店铺门口停了一大一小两台车,车旁站着两个抽烟的男人,深蓝色的衣服上有明显的灰尘和污垢。一个嗑瓜子的女子性感妖冶,斜依在门框上。从屋内走出一个身材匀称的妇女,泼下一盆水,旋即折回屋里。门外的人装做若无其事,暗中用警惕地目光巡视着四周。
我把车停在不远处,透过车窗玻璃,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二十分钟后,屋里又走出两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心满意足的朝门口的人点点头,开上大货车跑走了。磕瓜子的女子和两个男子扭身进了屋,外面渐渐趋于平静。
歌德曾说过:命运的创伤是可以医治的,而心灵的创伤无法医治。
第二天下午我把车停在那家店门口,泼水的少妇立刻迎出来,招呼我进了屋。屋里有四个小单间,没有摆放任何商品。墙壁腐朽斑驳,狼藉满地。从戈壁滩吹过来的穿堂风,带进来一地的黄沙。
靠门口的屋子里坐着那两个抽烟的男人,阴着脸用戒备的表情审视着我。磕瓜子的女子坐在板凳上修指甲,靠内墙的床上还躺着一个单薄纤弱的女子,脸朝里看不到长什么模样。
泼水女人问我:老板要休息吗?我对她点点头,磕瓜子的女子走过来说:我陪老板去隔壁吧,说着就要挽起我的胳臂。
我问泼水女人:就她一个啊,还有其它人吗?她略一迟疑,凑到我耳边说:昨天刚送过来一个丫头,还在床上睡呢,但是价格要贵些。我点点头说:可以。
我走进最里面的一间房,除了一张用门板充当的床和零乱脏污的被褥,任何设施都没有,跟桥底流浪汉的蜗居有得一比。六月的季风把破烂的窗户纸吹的哗啦啦直响,这间房子刚好背阳,光线照不进来,显的晦暗森凉。
消失的女孩惦记一个人有多苦,只有自己最清楚
不一会儿泼水女人带进来一个女孩。进门的霎那,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她随即躲开我的目光。正是这一眼,让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惊恐和悲戚。
可怜的姑娘哦,你可知道?虽然我们交错的眼神只是闪电般一瞥,但我的怜香惜玉之心便从此为你泛滥。
那天你低着头胆怯的立在墙根,像一个接受批评的孩子。两只手握在一起,使劲的揉搓。泼水女人端进来一盆水放在地上,谄笑着说:老板,就让小妹陪你好好陪你休息吧。然后朝你使了一个眼色,就哈着腰,一边后退一边关上破烂的房门。
局促不安的你,慌张的不敢看我,咬着嘴唇望着窗,窗外洒满了阳光。屋里的昏暗笼罩着你的羸弱和凄凉。失去光泽的头发遮掩了你楚楚动人的脸容,可是难遮你的哀伤和鲜幼,原来你是稚气未脱,禁锢在黑暗里的青春少女。
门外传来一声男人的干咳,你立刻花容失色,马上背过身脱掉了上衣,褪下宽松的裤子。然后双臂环抱着胸脯,转过身,就这样一具玉润冰清的胴体如出水芙蓉颤栗着裸露在我面前,光彩照人,可我却没有饿狼扑食的欲望。
是的,我被你吓到了。因了你胳膊上残留的烟头烫伤,挨打后呈现的乌青还有伤口的血痕,我骨子里的仗义瞬间被激怒。我让你把衣服穿上,钱会照付。你诧异的看我,眼眶里的感激很快水波扬起。
“看的出来你是个好人,大哥我求求你,帮帮我离开他们,我想回家,这里想死都死不了,他们把我看的很紧。”你谨小慎微抽泣着,渴望搭救的眼泪像决堤的海。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你强忍着心中的痛恨和悲伤,把翻涌的号啕硬生生吞咽在肚里,任饱含屈辱的泪珠,像一块块尖锐的石头砸在我的心坎上。
你天真烂漫,冰雪聪明,本该在父母的万千宠爱中,像一只百灵鸟婉转在庭院和书海,可你却被伪装的禽兽诱骗到边疆,小小年纪便初尝世间冷暖,经历凡尘罪恶。
我似乎听到了你在噩梦里的那一声声惨叫,你企图的逃跑和哀求,唤不醒恶魔的人性和良知,反而成为摧残你稚嫩,蹂躏你贞洁的理由。
“这人世间最恶毒的就是人心,它能将你一夕捧上天堂,也能将你一夕打入地狱,”来!把酒倒满,一杯敬朝阳,一杯敬死亡。
我实在无法容忍看着你在火坑里烧死,才决定殊死一搏。但因当时身单力薄,如果搭救不成功,还会害了你。所以我才让你不动声色,等我回去谋划出一套稳妥的营救方案。
第二天上午,我拖着彻夜未眠的身体,和朋友一起过去找你。泼水女人还没睡醒,她隔着窗户烦躁的告诉我:你昨晚就被那两个男人带走了,没人知道他们流窜去了哪里。我当时就懵了。
昨晚的月明星稀里,他们宣布的突然离开,一定令你惊惶的望眼欲穿,迫切地期待我及时出现,但是最后,我这个嫖客却让你带走了绝望。每每想起自己的失算,我就悔恨交加。
我知道一旦被他们控制在魔掌里,就等于失去了自由,挪个地方跟换个火坑没区别。肮脏的铺面,清冷的风,让我体味到你留下的悲怆和落寞,估摸着你今后再也不相信人间还有奇迹,也不会再相信我这样口是心非的“救命稻草。”
消失的女孩茫茫戈壁游荡着我的失魂落魄,天山的白雪又照亮我的落落。形单影只中的浪迹天涯,只为恪守许下的承诺。
一个月后,新疆7.5事件爆发,身边的人想方设法躲避危险。我无处可躲,因为你的眼睛不论白天黑夜,总在我的背后,伸着手忽远忽近。那时候,你就像幽灵一样出没在我的梦里,搞不清是真的已死去还是灵魂在摆渡。梦里的你在荒原撕心裂肺的哭,在湖泊中央披头散发的笑,在火坑里张牙舞爪的挣扎。而我一次次的被惊醒,一次次承受遍体鳞伤的报应。
背上行囊的时候,新疆境内爆恐事件余威未消,仍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深知寻找你的行程吉凶难料,但我还是毅然决然的从克拉玛依出发了。
在辽阔的北疆兜兜转转,没有发现你的任何踪影,我决定冒险一路向西,继续寻找。
消失的女孩坐在去首府喀什的班车上,和前几日一样,整个车厢里黑压压的只有我一个汉族人,乘客看我的眼光都有些异样的担忧,好像我是一个随时赴死之人。所有人都知道杀机重重的南疆才是恐怖分子的大本营。
车上的维族妇女都罩着黑纱,在我的座位前两排,有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和你一样的豆蔻年华。她穿着鲜艳的连衣裙,戴着维族花帽,几条发辫垂在两侧耳鬓。她吸引我的原因,是因为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稠密的长睫毛扑闪扑闪的精灵可爱。
为了抓捕漏网的暴徒,沿途设有很多检查站,荷枪实弹的警察逢车必查。每当这个时候,那女孩就扭过头看着我,我就冲她点头微笑,还帮她拧开水瓶的盖子,她对我的善意也会报以微笑。她笑的很甜美,粉腮上还会泛起两片红晕,宛若盛开的对对红。
看到这个女孩,我就想起了你。茫茫人海,荒漠戈壁,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你。我害怕你真的会死去,哪样的话,我赎罪的机会就彻底无望了。我已经奔走了快一个月,行程超过三千公里。从美丽富饶的伊犁河到喀喇昆仑的帕米尔高原,我像孤魂野鬼,白天穿梭在南疆的街头巷闾,夜晚就在红灯区徘徊。可是我到现在还一无所获。
消失的女孩汽车停泊在喀什噶尔时,已经是深夜子时,那个女孩跟着一袭黑纱的女人下了车。昏黄的路灯投下长长的身影,她们手牵手很幸福的行进在宁静的夜色里。我自己不远不近的跟着,像是同路回家的人,不同的是,我呼吸着异乡的孤独。
看到她们走进家门,我再次怅然若失,瘫软在西域的街头。空寂的街道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仰起头星光灿烂,又想起你正遭受的凌辱和玷污,我便泣不成声。我希望你能够坚强的活下去,既然你有死去的勇气,还何惧人间的妖魔鬼怪。活着是信仰是力量,我始终相信你能逢凶化吉,大奸大恶之徒也必将覆灭。
姑娘: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还是请你宽恕我的平凡,我用尽一生才看清余生。我知道时间会淡化你身体的痛楚,但洗涤不了你心灵的创伤。如果诅咒能够让你好受,我愿意被你骂的不折不扣。
对你的记忆,注定无法抹去,或许,你已经把我忘记,但我还是要愧疚的对你说:对不起!即便历经了千辛万苦,我最后还是辜负了你的托付。
喀什艾提尕尔清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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