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晚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缠绵悱恻的《雨霖铃》从花街柳市中袅袅飘来，如雪卷玉花，如风入帘栊，如燕过水面，悠扬婉转，响遏行云。
天外江水悠悠，秦楼楚馆里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达官贵人、文人才子觥筹交错，喝彩连连，借酒意嚷着让歌女再来一曲。
青纱帐后唱曲的女子见惯了这种热闹的场面，她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再叫旁边的乐师尽情弹奏，和着曲子朱唇一启，《雨霖铃》又幽然唱起。她唱的虽是悲歌，脸上却是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明眸皓齿，雾鬓风鬟，十分美丽。
那位唱《雨霖铃》的歌女是我的母亲，她是金陵烟雨楼里享有盛名的歌妓谢怜，善唱白衣卿相柳三变的词，这首《雨霖铃》是她的成名之作，也是她的拿手好曲。
母亲很早就在烟雨楼里唱歌了，从我懂事起母亲便是金陵首屈一指的歌女，听烟雨楼的阿姨们讲，母亲沦落风尘也是被逼无奈。母亲怀我七月，先父见背，家道中落，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母亲被迫带着我这个遗腹女来到烟雨楼混口饭吃。
母亲天生有副好嗓子，记性又好，她很快熟谙了唱曲的门路，将柳三变每首词都唱得哀婉至极，像是在诉说自己的身世，总是把在座的宾客听得衣衫湿。
母亲喜欢柳七的词，最爱他的《雨霖铃》，我的小名叫霖铃，便是取自这首《雨霖铃》。
我八岁起随母从艺，因我没有像母亲那样的好嗓子，所以就只能学弹琵琶、箜篌之类的伴奏乐器，五年来我学得有模有样，演出时，时常是母亲唱曲，我弹琵琶，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晚，母亲呷完茶连唱两遍《雨霖铃》，那是我最后一次听母亲唱歌的场景，从那之后，我再也听不到她曼妙的歌声了。
曲到高潮处，人声缄默，琴声静寂，空旷的屋宇只剩下母亲一人浅唱低吟。
突然，飞舞的青纱帐上沾染上了几滴殷红的鲜血，像开出了朵朵妖冶的红花。帐外传来惊悚的尖叫声，我听见剑出鞘的声音，放下琵琶，好奇地把头伸到帘子外，看到外面好多人倒在血泊里。
“娘，好多血，好多——”我吓得失声，跌倒在地上。
母亲发现我，三步并作两步走，抱起呆若木鸡的我，冲出青纱帐，随着逃亡的人群离开烟雨楼。
我一路跟着母亲东奔西跑，到处都是手拿兵器的乱匪，到处都在杀人，到处都是尸体。我跟母亲踩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好不容易跨出大门，锋芒如星的剑朝着母亲的胸膛刺来，我大喊了一声“娘”。
剑咣当落地，倒下的是杀手的身影，杀手背后的母亲吓得脸色发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我看见母亲旁边多了一位身披墨色长袍，竖着银色发冠的男子，面如冠玉，狭长的凤眸里透露三分英气，他手执纸扇，风度翩翩，就像仙气飘飘的谪仙人。靠近他的杀手都死于他的扇下，旁人都近不了他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武功这么高的人，他是我这辈子最敬仰的英雄。
我与母亲还处在惊魂未定中，耳畔传来几声清脆的孩童声，我回头看见两个俊俏的少年，大的那位与我年龄相仿，血气方刚，风流倜傥，好像一副江湖少侠的模样。年龄较小的那位身高只及我眉眼，完全是稚气未脱的孩童，他有着一双爱笑的眼睛，右眼眉间有颗血红色的痣，像是画上去的妆容。
“义父。”他们二人跑到救我母亲的男人旁边，那位墨袍男人温柔地抚摸他们的头。
见到他们父子三人温馨的画面，我心里生出一丝羡慕嫉妒来。我自小失怙，没有享受过一天父爱。虽然风月场里，有不少男人为了讨好我母亲时常来巴结我，但还没有一个男人像父亲般那样对我好过。
而我唯一的亲人，我的母亲，似乎也没有像寻常母亲疼自己孩子那般爱护我。母亲有意把我栽培成她的摇钱树，我每天除了弹琴还是弹琴，她从来不会过问我饿不饿，累不累，疼不疼。
就在我想得出神时，几道银晃晃的剑影又袭来，我手心捏出一把冷汗，内心千万次祈祷他们父子三人不要有事，他们的父亲武功那么高强，他绝不允许杀手伤害他的孩子。
出乎我的意料，墨袍男子明知危机来临，却纹丝不动，从容地望着刀剑落向他的孩子。
我急得几乎要喊出那句“小心”，年纪稍大的那位少年准确地感应到杀手的位置，刹那间转身，像一只矫捷的兔子，与沾满鲜血的利剑擦身而过。那少年速度竟在杀手之上，他转身之际，腰间的剑瞬间出鞘，我还没看清剑的模样，他的剑已经飞向杀手的咽喉，杀手都被一剑封喉，直挺挺倒在血泊里。他们的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至死都没有料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然也身手不凡。
事毕，那年纪稍长的少年只用衣角轻轻擦拭了沾满血的剑，处事不惊又冷酷到底，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看得出来，他不是第一次杀人。
不一会儿，成群的官兵从府衙赶到烟雨楼，拿下了犯事的杀手。见烟雨楼平安，那墨袍男子牵着两位孩子的手离开了烟雨楼。
恩公一走，母亲才回过神来，拉着我去追不辞而别的恩人。
母亲牵着我瘦小的手，以风一般的速度去追恩公。经历完刚才一劫，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跑，腿一软跌倒在地，母亲来不及掸我身上的尘土，抱起我再继续追人。我惊讶她一个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跑起来居然比常人还快，母亲这么拼命到底要做什么？我心里隐隐约约有不祥的预感，看着母亲焦急万分的表情，我始终不敢开口问她。
母亲追上他们父子三人，噗通一声跪在那墨袍男子面前。
“恳求恩公收留我小女，小女愿做牛做马报答恩公救命之恩。”说着，母亲又让我也给恩公下跪磕头。
“跟着我对她没有好处。”那男子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向母亲表明不会收留我。
“跟着恩公总比跟我在烟花之地好，我看恩公对子慈爱，又出手不凡，小女跟着恩公定能混口饭吃。”母亲求他。
“我只收练武之材，你女儿气若游丝，弱不禁风，不适合练武。”他冷冷道。
“我女儿会弹琵琶、弹筝、弹箜篌，你闲来无事，可以叫她给你唱歌弹曲，你领她回去当婢女、琴女，怎么使都可以。”母亲是铁定了心把我卖出去，为了把我卖给恩公，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听到母亲要弃我而去，我没有说话，只在一旁偷偷流泪，十三年来，我是母亲的拖油瓶，是我拖累母亲不能让她再嫁个好人家，她早就有把我卖出去的打算。
就在我落泪时，旁边年龄较小的少年掏出手帕帮我擦眼泪，嘴角带笑安慰我:“别哭了，你跟着义父，有义父保护你，还有我罩着你，以后谁也欺负不了你。”他似乎永远都是笑着，他从小在父亲兄姐们的庇护下长大，自然不懂骨肉分离之苦。
我被他们两兄弟拦着，母亲趁机与恩公去了河边谈话。母亲与恩公谈了很久，最后母亲不知用什么手段，说服了恩公，赶紧拉我向恩公磕头跪拜，让我喊他一声义父。
我照着母亲的吩咐，向他行礼，第一次喊他“义父”。义父听到我一声“义父”，冰冷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原来他笑起来也是那么明媚好看。义父是不苟言笑之人，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似乎永远也不会快乐，那天是我极少数看到他笑的样子。
拜完义父，母亲抛下我一个人回了烟雨楼。
母亲抛弃了我，我哭着要去找母亲，义父蹲下身来，对我郑重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苍梧的义女，日后跟我学武学本领。离弦是你四义兄，金柱是你十一义弟。”
说着义父向我介绍身边的两位少年。
可我并不认这位新义父，无论他怎么解释我母亲把我卖给了他，我这辈子只能跟着他，我仍旧揉着红肿的眼睛哭个不停，嚷着要回烟雨楼。烟雨楼里的日子虽然很清苦，但那里至少有我母亲陪着，烟雨楼才是我的家。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离弦义兄来到我身边，他拿走金柱义弟的手帕变了个戏法，嘴里嘀咕了几句，手帕就在他手里变成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鸽子。我被戏法吸引住，伸手去摸热乎乎的鸽子。
“义妹别哭了，我带你去吃冰糖葫芦。”离弦义兄微笑着对我道。
一切仿佛命中注定，离弦义兄是治我的克星，我抬头望见离弦义兄灿烂的笑容，神奇般止住了哭声，我牵着他的手，跟他走去街市买糖葫芦。
少年离弦与少女霖铃
这是我离开母亲后开始的新故事，因一场杀祸，我遇见了我的义父，千锤主人苍梧先生，从此我走进了残酷冰冷的修罗场。这段奇遇，我还结识了四义兄离弦与十一弟金柱，种下了我们以后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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