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随着父亲匆促离去,生命中原先拥有,或以后该拥有的某些美好,是遗憾地与我失之交臂了。
失之交臂…成长过程中的父爱之缺失,或许可称之为宿命。宿命?无可与解的生命谜团之一,逾越了身处的年龄范畴,那不是我幼稚的思想所能抵达。
抵达之地当然只是浅草之泽,悲哀、无助、茫然、失落、孤独以及随时随地席卷而来的无所适从。那么多年来习惯了形影相随,残忍的现实无意料剥离彼此,仿佛鱼剥离了水,水剥离了河流,河流剥离了无条件滋它养它的河床,摧心之虐可想而知。
似一个炸电匐过,脑洞豁然开朗,迷宫似的陈娟——她的渴望,长期的压抑滋生的渴望,俨然断墙残垣上的狗尾巴草,自怜里自生自灭,自灭自生。
收孝期后没几天,新一学年到来了。年满十四岁的我重回镇高小,举目所及一切似乎变了,原本温馨的宿舍变得冰冷,四壁、床、被子、枕头甚至蚊帐瑟瑟地睐着冷眼;熟悉的老师及同学转眼陌生,同情与叹息如秋之落叶萧萧而来;下课后行走在偌大校园,四周空气及草木莫不从落寞处泛上几许酸楚。
心里漾上一份薄薄的凄凉。
这样一份凄凉,等到此后不多久邂逅慧子,就由淡转隐渐次褪却,只存留一个浅浅的印痕记载于心,借此证明生命只是浮躁的尘埃、混沌的空气与纯净的泪水化学合成的脆弱与虚空而已。
即使在经历二十年后的今天提及慧子,我的心仍然不听使唤地颤悸。她的样容,她的神态,她的一颦一笑历经时间荡涤并没有挂失,不但不挂失,相反却愈加清晰如在眼底。
时间的奇妙之处正在于此,它敦促许多人离开,许多事了了,许多记忆像写在流水上的字,眨眼之间逐流远去了无痕迹,在此同时许多美好却被结绳记下,记在一个人的心海一隅,让人即便身处冷冽寒夜忽然想起也会生发一丝春日暖色。
是的,春日暖色。慧子即是我的春日暖色。从另一方面而言,或者还可以称她为救赎者。救赎者皆有同情之心,她对我的救赎,即从同情入手。
虽然我很讨厌这种方式,但人家的善意不好拒绝,特别是她是女生,她是被班里男生众星捧月的小女神,而且她是茫茫人海里只看上一眼就会怦然心动的那类女生。所以我求之不得。
我与她的交往,从金秋九月里一场看似平淡之极的交谈开始。那天下雨天,上学的时候雨淅淅沥沥软绵如酥,等至放学却噼噼啪啪珠落玉盘。同学们撑起雨伞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我没带雨伞。只能冒着雨撒腿一跑,反正路程不长,从教室到宿舍也不过九十八步。我弓着身子撸起裤腿做上一个深呼吸,准备一头扎入雨堆里。
突然间咔嚓一声,头顶花花一片,紧接着一声黏黏的说话曳入耳畔:
“别乱跑,黄翎,我遮你回去!”
扭头看到一张浅浅笑脸。晓得她叫慧子。同班女生,座位在隔行同排左手边。
“啊?”我挠挠头,“你?”
“咋啦,不乐意?走唻!”
说走就走,谁怕谁。我不说话,直起身默默与她同行。我刻意与她保持两乍指的身隙。两乍指,我以为恰恰好。
有雨斜斜溅至身上,至脸上,至头发上,凉凉的,洇洇的。全湿了才好,我恨恨地想,她无端来为我遮风挡雨,为什么,我有这么值得同情么?
衣角似被扯了,忍不住低头一看,扯它的是一双柔柔的手。原来她发觉不对劲,示意闪入伞里。这么一来不配合也不好,我做了让步又往里再挪一乍。
她及肩的短发散发出幽香阵阵。幽香沁入一乍远的我的鼻子,我恍惚一下,我看见初春的山岰里头淙淙的小溪水,我走近去,同样一味幽香扑面而来;我看见漾曳在溪两岸的厥厥青草,它的青也洇着幽香;往前不远处的矮灌木上,两只长尾水鸟在耳鬓厮磨卿卿我我,青翠的羽毛在浓浓爱意中也折射一样迷离的幽香。
神思恍惚中宿舍区到了,感觉走得飞快,只是一念间,今天似乎没有九十八步?没有与她说谢谢,就低头慌慌往檐下蹿。慧子在后头又叫开了:
“黄翎——黄翎!”
“唔?”我转过头,“又干嘛啦?”
“其实…我早就认识你!”她认真看着我,“我跟我爸去过你家…两趟!”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怔怔地看着她。
“很意外吧,嘻嘻。”她撩撩头发。
“你去过我家?”我一头雾水,“什么时候?我怎么记不得?”
“一次是四年级那年。那年你家是不是盖了新房子?”
费力回想一阵,没错的,于是点点头。
“我们去喝喜酒,升梁酒。那阵我才这么高。”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高!”
“是么?”
或者她所说不假,只是没印象而已。
“那天听我老爸说,你好厉害,考试总是第一,得了好多奖,我老不服气,吓!我成绩也不差,老爸你怎么没夸夸我!”
她自嘲似的一笑。
我面无表情。第二次呢我往下问。
“第二次——”,她迟疑有顷,好像在自忖当说不当说。迎面对上我迫切的目光,她低下头去。
“当然是你爸去世的时候,去送行了。那时候好多花圈好多人,人多得挤不下,只能挨向公路外头。”
她叹了口气,“听老爸说过,你爸是一个公认的好人,好可惜!”
我知道她说可惜是什么意思。我的心针扎了一下。然而外表很平静——我不能在外人——特别是女生面前泄露我的脆弱,哪怕一丝一毫也不能够。
说话间雨势渐微。宿舍区前雨水哗啦哗啦,将低处冲出一道道浅浅水渠。一个瘪椰子落下,砸在校道旁积成的水洼里,嘭的一声溅起水花无数。
“好险,幸亏没砸到人!”慧子咋咋舌。
“老人们说椰子长眼,不会乱砸人——你哪里听说有人被椰子砸到?”
说的也是,她又撩撩头发,好啦,我要走啦!
我突然想起来,话说了那么多,我却还不知道她爸是谁。
“我爸?你该认识的,高高瘦瘦,头像只秃…那种鸟叫什么来着?”
“秃鹫!”
“对,秃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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