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战争
□ 幼甫
打了一辈子胜仗的父亲遇到了新的“敌人”。父亲认为,新的“敌人”就是一日三餐。
儿女们笑呵呵端上来的菜肴,在父亲眼里无异于一波接一波进攻的“敌人”。父亲食无甘味又束手无策,于是主动要求“躲”进了医院,求助医生联合作战。
在父亲83年人生经历中,曾遇到过许多“敌人”,打胜了多场战争。
少年父亲的“敌人”是乡邻的嗤笑。父亲幼孤
少苦,5岁随奶奶改嫁,“拖油瓶”的嗤笑一直伴随着父亲的少年时光。刚刚比步枪高出一拇指,父亲就向嗤笑发动了战争:15岁参加武工队,17岁升任区中队长,在两次解放开封战役中崭露头角,从此成为开封南郊区最年轻的区领导、有名的硬汉子。
青年父亲的敌人是美军。18岁的父亲把多病的爷爷奶奶和襁褓中的大哥扔给母亲,毅然带领10名武工队员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野战军第65军赴朝作战,保卫开城,九死一生。19岁保送回国就读武威炮校,一年后毕业提干,再赴朝鲜前线,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直到1953年最后一批凯旋,驻军宣化。22岁再读保定步兵指挥学校,1955年被授予陆军少尉军衔。光明的前途使父亲踌躇满志。
这时,贫穷成为父亲新的战争中最险恶的敌人。1958年家乡连年旱灾、颗粒无收,家里房倒屋塌,一家老小无处栖身。地方干部出于对父亲的嫉妒,故意刁难母亲,军属救助常常落空,眼看家破人亡。危急时刻,父亲不顾首长的再三劝阻,毅然决然放弃军官待遇,以战士身份复员、回乡务农,为的是一笔不菲的安家费可以挽我家于未倒。
父亲用牺牲一生前途的代价,使我的家度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的时期,尽管那时也常常以野菜、柳絮、榆钱充饥;为了我们兄妹9人都能读上书,很多时候,母鸡下完蛋还未离窝,父亲就抢走鸡蛋卖了交书钱,还总嫌母鸡下蛋太少、抱窝孵卵。最终,父亲赢得了胜利:我们兄妹九人茁壮成长,成家立业。
老年父亲的敌人是高心病。胸闷、背痛、眩晕……父亲武器是笤帚疙瘩,难受的时候,就让母亲狠命地捶打后背。父亲一直认为他从并没有输给高心病,而事实是,高心病从那时起已埋下了巨大隐患:心室增大,主动脉血管瘤悄悄滋长。
现在,隐患发起总攻,不断膨胀的动脉血管瘤无情地挤压着胃室,而父亲却错误地认为饭菜是最强大的“敌人”。面对儿女们端上的千变万化的菜肴,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摇头,恨不得把饭菜推出三丈远:“不想吃,看来我是阳间的饭吃够了……”儿女们一个个默默躲到走廊尽头,走到楼外草坪,无语泪流——
少年赘嫁伶仃子,硉兀吞牛挽百嗤。
救国即亡功校尉,怜儿濒死典戎衣。
揪蒿裹腹祈黄柳,抢卵还塾骂老鸡。
今日珍馐千式奉,忍看推箸泪偷垂。
面对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子女儿孙,父亲心疑渐起,精神萎靡,时常昏睡,梦呓不断,总说些比我年龄还要早30年的陈年旧事,越来越多地说到奶奶:“你奶奶受尽人间苦难,我年轻时为了国家没顾上陪她老人家,我很快就去见她,到了那边,我就可以好好伺候她老人家了”。茫茫黑夜,惨白的灯光下,凝望着垂老的父亲,遥想鸭绿江边、开城前沿、长城脚下父亲曾经的英姿,不禁悲从中来——
花满窗前割子心,方良魑魅丑时临。
冷云蠢蠢谋天际,黑雪飞飞欺病身。
朔北劈沙催我舞,椰南犁海待儿耘。
万方萧瑟洁身去,故国浚泉游子吟。
父亲醒来,爱说些战争轶事,像讲给我们,又像自言自语:“第二次战役最激烈的清川江之战,战士们就雪吃炒面,炒面是白的,雪是红的……”“第五次战役的主战阵地铁原山,炮弹的密度使石头崩裂、枪管熔化,阻击战壕数次被烈士的尸体填平……”“最惨烈的是一个班的志愿军战士正围在一起吃饭,一颗炮弹正好落在中间,11名战友就在我的眼前血肉横飞、无一全尸……”每说至此,父亲总是泣不成声:“那么好的战友一个一个走了,我幸存下来了。可是现在,为吃下一口饭简直比打死一个美国佬还难。诸葛亮死后还能吓退司马懿,董存瑞流尽最后一滴血还炸毁了敌人的碉堡,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不但不能做点儿事,还得让人伺候着,你说,我活着还有意义吗?倒不如当年和战友们一块儿为国家尽忠……”
索莫凝眸夜复长,心飞旧旅向河梁。
倾川红雪千军戮,化铁平壕万骨殇。
五丈身僵还却敌,龙华血尽始崩墙。
与其苟且三餐苦,何不当年一战亡。
7天后,父亲坚决要求出院:“我就不相信一个死都不怕的共产党人,竟战胜不了半碗粥!”
其实,父亲的敌人哪里是三餐。专家告诉我,父亲的主动脉血管瘤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个硕大的动脉瘤紧挨着心脏,已经大到极限、薄到透明,并且还在不断地扩大领地。父亲因为年事已高和曾经的心肌梗死,介入治疗已无意义,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战争”的爆发。
残酷的是,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争,父亲败局已定。这场战争的残忍还在于,战斗一旦打响,留给父亲的作战时间还不到三十秒钟……
只是,
要强了一辈子的父亲至今,
仍一无所知。
(2015年12月17-18日往返北京高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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