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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黑岩,和铃木小姐的初次见面是在四条大桥上。那时我还在京都工作,初来乍到。
一个七月的晚上。下班后,我在祇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照旧点了一杯冰拿铁和一份兵库风味意大利面。这家咖啡馆除了咖啡以外还提供一些简餐和甜品,是我工作之余常来的一家店。用过晚餐后稍事休息,像日常一样往地铁站溜达。我要在祇园四条站上车,清水五条站下车,然后步行回到住处。沿着道路南侧走向祇园四条的途中会经过四条大桥。桥下流淌着的是鸭川,这是一条南北流向流经京都市区的河。四条大桥附近的交通十分拥挤,东面坐落着祇园、八坂神社,著名的清水寺也离此不远,西面则是四条河原町中心商业区。每天都会有大量的游客在此经过,日本人、中国人、印度人、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白人、黑人,各种语言充斥在周围。但当我站在桥上望着这条河的时侯,微妙的是它总会使我感到平静,准确地说是静谧。
此时的鸭川总体上是某种灰黑色的,往远处眺会看到一条亮黄色的光带横跨两岸,那是三条大桥上的灯光和它遥相呼应。河的东岸是一片寂静的暗色调,这一带是一片居民楼或者酒店的背面,只有零星的亮光从几盏路灯里漏出来。河中间偏西的位置有一条长长的河堤。河堤不高,宽约四到五人身位。它将鸭川分为了两部分,一条窄,一条宽。有的游客在上面一边散步一边欣赏夜景;有的则成双成对地坐在河堤边,彼此依偎着,诉说着。再向西岸看去,则是一条温馨的暖黄色一直绵延至远方。这一边沿河经营着很多家餐馆,几乎每家都在河堤西边的那条细流上搭建了一个延伸出来的平台,供人们在上面用餐。支撑平台的那些直插入河中的木桩,让人想起了水乡的水阁。在这里,食客可以在品过京都特色汤豆腐、蕨饼、八桥后就着一杯宇治抹茶连同鸭川的景色也一齐咽下。
古都盛夏的云,脾气让人捉摸不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有惹到它的危险。我望着河水出神的时候,不知道谁又做错了什么,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我拿出伞打算撑开的那一刻,注意到旁边站着的一个女人也正在望着河水。她身材高挑、四肢纤细,一身粉底白色碎花连衣裙随着晚风微微飘动。和风一起摆动的还有一头黑色的短发,短发黑得发亮。她的美不用刻意去找寻,单凭侧脸就展露无遗。那大概是一种与标准大和女性不同的美。她挎了一只白色单肩包,但没有打伞。该是没有带伞吧,我这样想着,朝她走近了一步。对她说如果不建议的话就用这支伞吧。她说她没关系的。说话时我捕捉到了比侧颜更动人的正脸,她的眉如新月,眼若秋水,鼻如瑶玉,唇若涂脂。尽管化了淡妆,但可以想象她没化妆时的样子应该会更美。我对她说雨有些大了,这样淋雨会生病的。我就住在河东岸,跑步的话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回家。你就尽管用吧,没关系的。说完我就把伞塞到了她手中,然后朝着所谓家的方向跑开了。只听到身后的她连续说了好几声抱歉。
一年以后,因为工作的调动,我从京都来到了东京,被安排住在丰岛区的池袋。这里是东京主要的商业和娱乐地区之一,也是东京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最关键的是,这里也便于我展开工作。
距离池袋电车站西口北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到达我住的公寓,它被一众情人旅馆包围。如果在这里住久了,你也可以摸清楚这些情人旅馆什么时间客人最多,什么时间几乎没有客人;你也可以发现除了少男少女、中青年男女外,还会有不少青老年组合进进出出。我住在公寓二楼203室,房间只有10几平米,小小的玄关、卫生间和浴室,一个客厅兼卧室以及一条短短的连接它们的走廊构成了这件小房子的全部。由电磁炉、水槽组成的简易厨房在浴室对面,也就是那条走廊上。水槽旁还有个矮冰箱,上面摆着个微波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有些潮湿。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几乎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回到公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甚至连睡觉都不想回到那里。因为,虽然这个小房子五脏俱全,但临街隔音非常差。池袋,汇聚了山手线、湘南新宿线、丸之内线、有乐町线、西武池袋线等十几条电车和几十条巴士线路。就电车来说,大概凌晨12点半左右才会停运,而早上4点多就又会发车。我没有查阅过电车的运行时刻表,这些结论是靠我亲耳听来的。不要以为在12点半到4点间就可以睡个安稳觉,突然其来的救护车、消防车警笛声也会充实这段时间。
这天,我如往常一样乘坐有乐町线下班回家,如往常一样去了离车站出口不远的一家居酒屋。这家居酒屋主打炸鸡翅,不同口味的炸鸡翅。老板热情大方,每一位客人都可以免费得到一杯冰镇生啤和一份下酒小菜。这家店不大,橙黄色调的灯光下,只有3张木制两人桌和可以容纳4人的吧台位,吧台后边就是料理操作台。油炸食物的特殊香味混合着一股香薰味弥漫了整间店面。今天我的运气不错,尽头的吧台位还没有人坐,那是我的老地方。我点了杯免费的生啤,一份枝豆、煎饺和盐味炸鸡翅。啤酒、小菜和枝豆很快就送上了,这里的枝豆和家乡的不一样,只是清煮,没有调味。我边啜着啤酒边等着剩下的食物。此时,客人也陆陆续续地进店,将其他空位填满。喝了几口啤酒又摆弄了一阵手机的工夫,服务员为我端上了煎饺,如往常一样她从我左手边上菜。如往常不一样的是,就在转向她说谢谢的同时,我看到了坐在旁边的女客人。她穿着白色的职业裙和藏青色的衬衫,一头乌黑的短发,短发黑得发亮。她的美不用刻意去找寻,单凭侧脸就展露无遗。
我定了定神,对她开了口。我问她还记不记得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她先吃了一惊,然后歪着脑袋盯着我想了一会儿,想起了去年在京都四条大桥的那天晚上。我不得不说她歪着脑袋回忆的时候除了美,还添了几分可爱。她说多亏了那把伞,才没有被淋成落汤鸡。还说当时发生得太突然,没有想起问我的联系方式,好在日后把伞还给我。我说现在也不晚,我们可以互换联系方式。就这样我们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知道了她的名字——铃木郁绘。谈到了我为何来到了东京。她为何也在东京。聊到了双方的工作,她就在立教大学池袋校区工作,是一名文学院历史专业世界史专修方向的教师。住在要町,距离池袋只有一站的距离。还谈到了彼此的出生地,为什么来这家店等等。她是东京人,去年暑期因为一个教学项目才去了京都研修,那天之后完全没有想到会再次遇见我,更别说是在东京,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谈话间我们点的菜都上齐了。她也常来这家店,目标就是这里的炸鸡翅,不过她喜欢的是这里独有的幸福味鸡翅。我还没有尝过幸福味鸡翅,她笑着分给了我一个,我也回敬她一个盐味鸡翅。原来幸福味鸡翅尝起来也有些咸还带着点苦,但更多的是一种蜜的味道。我们不知不觉就这样聊了很多,快三个小时,完全没有不晓得该说些什么的尴尬。直到店家已经要打烊了我们才不得不起身离开,并约好两天后的晚上还在这里。她还留着那把伞,她说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从那天开始,我们联系得越来越热络,从早安到晚安,从LINE到脸书。见面的次数也愈来愈频繁,从周末到周中,从池袋到要町。开始时还只是简单地一起吃饭——我们去吃了她最喜欢的烤肉店,她是我见过吃自助烤肉最多的女生;聊天——我们从各自的爱好聊到喜欢的小说,从星座聊到如何养好一只布偶猫。我还称呼她为铃木小姐。后来,变成了一起参观博物馆、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公园野餐,我们的关系迅速升温,我开始管她叫郁绘。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神乐坂手牵手散步,还记得一起在晴空树望夜景,还记得一起在上野动物园看大熊猫,还记得一起在迪士尼公园坐过山车。她也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第一百天,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第二百天,记得我们在一起的一周年,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千天。手牵手散步如她恬静温柔;晴空树夜景如她神秘多情;大熊猫如她可爱呆萌;过山车如她古灵精怪。第一百天,我们一起吃了法式大餐;第二百天,我们一起去了热海旅游;一周年,我们开始养了一只布偶猫;第一千天,我们又回到了四条大桥初次相遇的地方。如果记忆有颜色,那一定是甜蜜的粉红色。
转眼五年光景如白驹过隙,工作上我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精彩的戏剧也终有落幕之时。我想,现在是时候了。只要再把这条信息交给他们就大功告成。剩下的不必我亲自动手,如释重负的感觉棒极了。
正如我和我们所了解到的,铃木小姐并不叫铃木,当然也不叫郁绘。那只是个伪名,就像我的名字一样;铃木小姐并不是或者并不只是一名大学教师,教师只是她的伪装,内里的她却更加干练、决绝得多,就像我的工作一样;铃木小姐也并不只住在要町、东京,她还有其他很多住处,就像我的住所一样;铃木小姐甚至并不是日本人,她的故乡飘洋过海,远在万里之外,就像我的家乡一样。铃木小姐和我不一样的是,她对我感情似乎是真实的、源自内心的,可以想象如果她也没有双重或是多重身份的话,一定会被她爱的人心甘情愿地照顾、呵护一生。而我,我对铃木小姐的情感就像一场演出,我尽力演好每个表情、说对每一句台词、作对每一个动作,以符合我的人物塑造,以使她卸下心防,以让我和我们达到目的。她一定认为五年来我们所经历过的那些,只是普通的日日夜夜;我们在池袋那家居酒屋的重逢是天意;我们京都雨夜的相逢是个偶然;我塞到她手里的那把雨伞只是把普通的雨伞。
最终不辱使命,我出色地完成了交给我的任务。更加重要的是,解甲归田,我将踏上归途。终于可以再次见到那个爱我、懂我、支持我的妻子,可可女士。有她在,我虽孤身一人在外,但也深谙幸福的味道。
幸福的味道,有些咸,带着苦,更多是蜜。
回到故乡,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两个月,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打算睡到自然醒,然后去电影院看最新上映的谍战大片。接着就是浪漫的烛光晚餐和整晚的温存。
我们早早到了电影院,买了最大份的爆米花套餐。真没想到那个动作巨星快七十岁了,还那么能打。在电影高潮即将来临时,手机振动,我收到了一封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上写∶“嗨,鹭先生,别来无恙。电影可真精彩啊!”
忽然,妻子倒向我的肩膀,有什么东西洇湿了我的衣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只感觉喉咙上多了一丝冰凉,紧接着是一股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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