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无名之战 下
岳朗中了一箭。
那片林间的沼泽,是他费尽心机给百五营准备的大礼,而且只能送出一次,当然要亲自做饵才能彰显十二分的诚意。
可惜诚意的付出是有代价的,有时这代价大到叫人无法承受。
刚才他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是拼命跑,跑得几乎断了气。
常年跑西淀也没有这么累过!
终于找到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树,远离那一片喧闹,岳朗才勉力爬到一根横枝上。
这一箭好大的劲!可能又是刚才在月牙沼里射齐景的人。饶他在铁骑里面练了那么久的砍沙包,木人巷,事到临头,仍然没躲开这一箭。
好在没有射中要害。
岳朗弓着身喘息了片刻,血珠和着汗珠噼里啪啦往下落,手掌滑得几乎扶不住树干。
他不能死。
百五营还剩几十人,他还不能死!
他的半个身子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娘的!”他低声骂着自己,“不想死就赶紧动!”
手伸到背后,摸到一支湿淋淋的箭杆,岳朗屏着气把它拔出来,后背顿时像豁开一个口子,全身的精气随之外泄,仿佛从这抽掉了筋骨。
热烘烘的鲜血喷涌而出,岳朗腿一软几乎从树上栽下去。他抖着手把外衣扯下来,团成一团,洒上狄先生的药粉,压着伤口抵住树干,期望能快点止住血。
眼前的景物都出了重影。
不光是失血,主要是太累了,如果能睡上一会该有多好。
可惜他没这个西隗时间,岳朗又喘息了一会,把衣服拧成股,两个衣袖在身前自虐般地扎紧。
八岁时在雪野上杀死狼之后,也是像现在一样自虐般系紧腰带,从山上跳了下去。那时种种恐惧和悲伤都已经隔得太远,久得无法追忆。
可大雪中那个满含鲜血的拥抱,却一直铭记于心,到现在还能回忆起那灼烧般的力度。
为了这些,他更不能死!
岳朗握住手中的短剑,站直了身子,犹如一头黑豹般再度跃起,从一个树梢飞一样跳到另一个树梢。
经过大半夜,百五营的勇士用鲜血和生命学到了许多教训,比如身上的铁甲救不了命,因为暗处那个魔王最喜欢一刀割喉;甲叶子发出的轻响,还容易暴露你的位置,叫你送命送得更快;火把更是个祸根,拿着火把的最容易冷不丁中上一箭。
还有就是,这片林子实在太大了,到处都是这该死的一模一样树,又没有光,很容易就迷失了方向。
这三个勇士已经鬼打墙一样在附近转了半天,他们背靠着背,一会看看树梢,一会又用马刀拄拄地,生怕岳朗会从天上地下跳出来索命,就这样异常警觉地往前挪,在黑暗中更是走得缓慢无比。
只可惜他们落了单,而三个,则是岳朗最喜欢的数字。
怎么就学不乖呢?
不过也是,落单人少了会被他一一格杀,人多了聚在一起,又会被他当成箭靶子……也挺难为这些不谙丛林的草原勇士了。
岳朗弯了弯嘴角,扬手扔出一块石头,石块“啪”地打中三人身后的一棵树干,发出好大声响,三人都是一惊,同时转身往那边看去。
岳朗闪电一样从他们身后滑下来,短剑一挥,已经割断了一个人的喉管。
他的同伴蓦然回身,才发现追踪的人居然近在眼前。岳朗甚至都没给他们喊叫的机会,一脚踢在一人的耳根上,直接踢断了他的脖子,同时短剑脱手钉入了最后一人的眉心。
三个人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就陆续命丧黄泉。
岳朗俯身从尸体上拔出短剑,又顺手抽走一柄马刀。
这一折腾,箭伤好像又开始流血了,虚汗沿着发梢哗哗往下淌。
他再次紧了紧绑着的衣服,想起铁珩总想知道他到底在身上带了多少把匕首,却永远也弄不清楚。
其实有多少把,有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
收集刀子,是他自那些年带来的习惯。在逃难那段时间,如果手上不抓柄匕首,他连觉都睡不着。
(当然,除了抓着刀子,最好也能抱着铁哥哥的胳膊。)
他喜欢冰冷的锋刃贴着身体,并一点一点焐热的感觉。
这么多年,他收集的刀剑已经不知有多少,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藏在雨伞里的细剑、能伪装成腰带的软剑、在手腕上绕成环的短匕、能分解成剑中剑的子母剑…..
他早就不是那个只会拿着裁纸刀发愣的孩子,双手已满是握剑的老茧。每一柄他都玩得熟极而流,出神入化。
他那些练什么都拼命的劲头,只不过是为了练好本事,用剑保护他要保护的那个人,替他分担该他承受的重量。
就像这一场无名之战。
“信不信由你,” 岳朗把短剑转了个剑花,笑得迷迷糊糊,也不知在跟谁说话,“这是我身上最后一把刀子了。”
一股奇异的平静占据了他的身心,犹如佛家顿悟了禅机。他不再犹疑,更不知什么是害怕,就像每次大战前,明明整个人紧得像拉满的弓弦,却还是可以笑嘻嘻地跟铁珩分吃一块糖果。
现在要谁给他一块豆儿黄吃,再加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汤,他简直舍得用他的宝贝玄铁枪去换。
长夜即将结束的时候,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
岳朗一直没有停,利用这最后无光的夜,藏身于最隐秘的角落,用最巧妙的招数,从最刁钻的角度夺取人命,用尽了从出生到现在攒的所有心眼儿。
就像一个专门勾魂夺魄的无常,经过之地无不血流成河。
不过那些飞溅的鲜血,垂死的呻吟,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湿滑的地面似乎也拧成了一股黏糊糊力量,拽着他拼命往下沉。
他就快支持不住了。
最后一个跟他对战的西隗人是个极为狠戾的角色,竟然用手握住了袭来的刃刀,死也不撒手,另一手中的刀狠狠捅过来,求个与他同归于尽。
岳朗没躲开,硬生生地挨了一下,抽出发簪插进了他的眼眶。趁着那人捂着眼睛大喊的时候,才夺回马刀,一刀斩落了他的首级。
腰间开了一条口子,虽然不致命,血流得他有点站立不稳。
要是被兰满仓或邢襄知道他连这一招都没躲开,跑十圈西淀都洗不清这份丢人。
岳朗脚步蹒跚,几次要摔在地上。他都扶住了树,使劲在腰上的伤口抓上一下,艳红的血尖锐地撕开了眼前的白雾,却不过清晰了一瞬。
渴!他渴得像是十天半月不曾喝过水,浑身都在往外喷着火,喝再多的溪水也缓解不了。
已经好久没有碰到一个活的了,还有没有活的?
他现在多少有点后悔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定,仅凭他一人之力,对付上百名西隗精锐,实在是自不量力,太过托大。
齐景的藏身之处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刚刚迈出一只脚,一道刀风拔地而起,直切他的咽喉。岳朗赶忙去格,只听“叮”的一声,短剑和马刀都断成了两截。
锋利的刀刃一下横在了脖子上。
百五营的首领曷术从藏身的落叶堆中站起来,大声吼道:“抓到你了!”
果然直肠子的人偶尔耍一下诈,才会叫人防不胜防。
岳朗露出那铁骑人人都熟悉的,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用西隗话说:“你的刀真好!”
“当然好!我全部金银才换了这一把刀。”曷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刀锋压得更紧。
岳朗的咽喉出现了一丝红线,血珠跟着不停滴落。
曷术不时小心地审视四周,生怕这个狡猾的对手还设了别的机关,或者藏着其他敌人,他一次再次扬声大喊,“我抓到他了,你们快来!”
“你的金银,是你历年劫掠来的钱财吧?”头颈被刀压成了一个极为难受的姿势,岳朗脸上还是笑容不减。这笑容当年气得刚进铁骑的兵们暴跳如雷,今天曷术看见,一样气炸了心肺,“喊也没用,你的手下不会来了。”
虽然猜到同袍已经大多无幸,但听到林中一直没有回应,曷术心中仍痛得犹如火烧,他顾不上再注意周围,一脚踩在岳朗胸口,刀尖跟着一下戳入他肩窝:“你是谁?你的同伴在哪儿!”
“不用找了,”岳朗好似不知道痛,合掌夹住刀刃,“你也不必拿我做饵,钓我的同伙。老子本来就只有一个人,没想到百五营闻名不如见面,如此孬种,居然连一个人都打不过!”
“北鄢人?你是北鄢人?”曷术怒发如狂,“北鄢人最会林子里的这些玩意。可是不对,你说话的声调不像!说,你到底是谁!落到我手里,我有的是办法叫你生不如死。”他拔出刀,冲着岳朗的另一个肩窝又要戳下去。
谁知岳朗微微转头,居然把喉咙凑了上去。曷术牺牲了那么多弟兄,又隐忍至此,才好不容易抓到个活的,怎么肯叫他现在就死,刀尖一抬,一脚踩在肩窝的伤口上。
“啊……”岳朗口中不自觉改成了汉话,挣扎道,“奶奶的腿儿!你还等什么?有本事……有……”他的语声越来越弱,好像承受不住痛苦,马上就要晕过去。
“你是南蛮子?”曷术松了点劲,“说话!我还可以叫你痛快一死。”
岳朗气息散乱,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我……”
“你什么?”曷术凑过去想听他说什么,忽然觉得背心一痛,一截带着血的剑尖从胸口突了出来。他张大了嘴,发出一阵浓浊的嗬嗬声,还没等转身看是谁下的手,就已经轰然倒下。
“我的名字叫‘阿穆赤那’,”岳朗扶着树摇摇晃晃站起,低沉的嗓音随着微风轻送,他拾起曷术手中的宝刀,“你听过我的名字,就可以安心地去了!”又是一刀割开喉管。
在他身后,齐景已经把所有力量灌注在刚才的那一掷里,此时再也支持不住,立刻倒了下去。
“求求你,”齐景呻吟道,“以后别学我们涿州话好不好?奶奶个腿儿的,说得难听死了!”脸上已看不到一丝血色。
“好小子!准头不错!”岳朗张开嘴无声地笑,想爬过去扶他起来,自己却也没了力气,和齐景一起委顿在地上,“不枉我当初费尽心机把你骗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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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朗听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他一生的影像会从眼前飞掠而过。
他想他可能是快死了,要不怎么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情,而且停都停不下来。
天终于亮了,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鸟儿开始叽叽喳喳。
青山外飘着点点白云,风清日朗。
齐景再次陷入昏迷,岳朗又把他埋进一堆枝叶中,时不时伸手去试试呼吸。
还好,每次都还在喘气。
他应该去看看是不是有百五营成了漏网之鱼,或者检查一下那些人是不是都死透了。
可他实在没力气再动了,现在只能期望大家相安无事,谁也别来找他的麻烦。熬到恢复一些体力,就可以带着齐景骑马离开了。
毕竟百五营在林子外给他准备了上百匹西隗军马。
“这把刀真不错,回去之后送给你,下次再切肉给我吃……”岳朗把头靠在树干上,轻声和齐景说话,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我数到一百零七人,后面就数忘了……你说,万一漏掉几个,到现在跑出来捡个便宜,咱俩就一起交待在这了,那该有多冤啊?”
齐景的脸半被树叶盖着,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肩窝的伤口还在缓慢地往外渗血,岳朗也不想管:“如果昨晚真能重来上一次,我一定不再逞能,找个谁也找不到的树坑山洞,带着你好好藏在里面。真的真的,经过这么一次,我才发现,原来我哥总说我鲁莽都是真的……”
他抬起眼,初升的太阳是那么温柔,隔着树叶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催人欲睡。
夏天真是一个美丽的季节。
然而他最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林子里传来有节奏的簌簌声,由远及近,分明是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岳朗握紧手中的宝刀,瞬间把身子伏得极低。
来人动作极为迅速,脚步轻捷,看来身上无病无伤,更不怕暴露行迹,一边跑还一边在喊。
可他耳朵嗡鸣一片,听不清喊的是什么,昏乱的眼牢牢盯着那一抹越来越近的身影。他仔细估摸着自己残存的力气,想着从哪里一击才最为有效。
刀光亮如匹练,岳朗如同一只攫取猎物的秃鹰,恶狠狠把来人罩在里面。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使出这样的一招,连他自己心中也倍感骄傲。
谁知来人却对他的招式了然于心,轻而易举就挡下来,剑光顺势切入刀光,精准地找到这一招致命的破绽。
当的一声,刀脱了手。
岳朗被来人狠狠拽住,一头撞进一个没有沾染血腥的怀抱,嗵嗵的心跳声,有力地穿透他的耳膜。
“小朗,是我。”声音在发颤,失而复得,却仍觉恐惧。握在他肩膀上的双手像铁钳一样,似乎难以控制力道,把他浑身的伤口都握得疼起来。
岳朗抬起头,眼前飘着一层白雾,铁珩的脸近在咫尺,虚虚的,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又合而为一。
“嗯……”岳朗使劲地甩了甩头,喉咙里发出极低微的声音,“老天爷,一个还烦不过来,现在一下冒出两个,真的想叫我死呢!”
他张开嘴,冲着铁珩的脖子就咬了过去。
注:阿穆赤那,西隗语中"草原之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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