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

豆大的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啪啪直响。小车在昏暗的林间小道上行驶。每次转弯都要努力保持平衡，难以入睡。

“你说一个人值多少钱呐？”司机突然开口道。

“值多少钱？”我愕然地看着司机的脸，司机也看着后视镜中我的脸。

“对，一个人能卖多少钱？”

“你是说一个人能赚多少钱吗？那可没有一个准。一年挣10万，挣65年，就是650万……”

“不是，我不是说的这个意思。”司机打断道。

“那你得问问人贩子啦。我也想知道自己值多少钱呢。呵呵！”我干笑两声，转脸看着窗外。扭曲的树干老是企图遮挡后面的景色。猜想应该是一片湖泊，或是一片草坪，正在经受暴雨的蹂躏。

“我是说人的身体值多少钱呢？”司机又问。

“搞不清楚”我说：“这个我搞不清楚。”

“你们医生都搞不清楚？”

“医生也不是全能的呀！”我重新倚靠在座位上，习惯性的把手放进兜里，可是没摸到笔。看来没有穿制服出门呢，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医生？”

“你的塑料袋里全是放射科的片子呀！”

“哦，眼睛真是厉害”。想起每天的工作任务，心脏就像是被浸泡在一千米的深潭底部。觉得好疲倦，想闭上双眼蜷缩起来。

“医生，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司机说，“人的身体值多少钱呢？”

“真的搞不清楚”，我很困：“没有人知道怎么算吧。”

“把每个器官的价格加总起来不就知道啦，哈哈！”

我听说过器官市场的存在，那是一个血腥味儿浓的地方。听说深圳那边发生过盗窃器官的案件。受害者在酒吧被迷晕，半夜醒来发现躺在宾馆的浴缸里。浴缸里面都是冰块，旁边的纸条上写着：你的肾已经没有了，请自行拨打120。自此，每次听到“器官”这个词，我都觉得腰杆隐隐作痛。

不想说话，但却不能把耳朵关闭掉。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司机接着说道：“其实我倒是知道一些。”

透过后视镜，可以瞥到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1个肾可以卖20万，1个肝可以卖25万，1个胰脏可以卖15万……”他竟然悉悉索索地念叨着价格。

虽然平时已经见惯了这些器官，但这时候听起来异常恶心，就像要生咽一块半熟不熟的猪肝一样。

“一共是340万。哦，不对。应该是300万”。司机把右手微微握拳，在口鼻连接处轻快地击打着。

一道道斑驳的树影从他惨白的脸颊挂过。我熟悉那种白色，那是冰冷的病床盖被的颜色。我在住院部工作过一段时间，最不喜欢的就是夜间查房，潮湿的盖被是最不愿触碰的东西。

突然间，我和他的眼睛在后视镜中再次相遇。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呐，我从未见过。像是饥饿难耐的蛇终于发现一窝雏鸟，贪婪和渴望再也抑制不住，把半个眼球都顶了出来。

背脊发凉，下意识的要缩成一团，可四肢却软软地搭着。像在万丈高空上一脚踏空，慌乱的挣扎却毫无用处。

“为什么不是340万呢？”司机嘟哝着：“真是可惜了一颗心脏呀。”

我惊愕的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了。一定是着了道！心脏？对一定是某种麻痹心脏的药物。到底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我毫不知情？为什么一定是我呀！

我又想起了深圳宾馆的浴缸，冰块上一定还有侵染的鲜血，地上一定还有皱巴巴的纱布吧。人有很多东西是不能失去的，一旦失去就真的无法挽回。那些被盗窃的人，以后如何面对陌生的自己，短暂的余生一定是充满悔恨和泪水吧。

纱布、手术刀和血迹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我甚至可以预想到窃取手术的每一个步骤以及每一刀的位置。

黑暗的触须从眼眶的边缘朝中心蔓延。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隐隐约约，一把匕首朝心窝靠近。皮肤已经能感受到刀尖的锋利和冰冷，全身毛发都立起来了。如同一个从悬崖摔落的人，胡乱的抓扯任何触碰的物体，却止不住下落的速度。

刀未及身，但疼痛的预感越加清晰明确。绝望与无助在不断发酵，终于变成了不甘和愤怒。气息从胸口喷涌而上，未加修饰的从口鼻冲出。

“呃~”

终于叫出了声来。

一道白光刺进眼睛。一只手摇醒了我。

“到目的地了。”

“哦，居然睡着了。”我自言自语：“最近真是太累了。”

“我也经常在公交车上睡着。”一副英俊面容的司机说道。

窗户外面也是细雨绵绵。把挎包带捋正，就要开门下车。

一个梦而已，不必介意，我想着。自问了一句：“人到底值多少钱呢？”

“怎么也要300万吧。” 司机笑着说。

我愕然地看着司机的脸，司机也看着后视镜中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