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刘理星魇胜贪财)

一、争宠版图2.0的震动
上一回末西门庆梳笼了李桂姐,即在李桂姐的美貌与风情前彻底“沦陷”,在妓院一住就是半个多月,把一家子生意和一堆如花似玉的美人都冷落了。
李娇儿倒是无所谓,她身在西门心在妓院,见到丈夫嫖侄女高兴极了;吴月娘是“使小厮拿马接了数次”,未果,也就认了;可潘金莲如何能忍受,“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皓齿朱唇,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望”(词话本里这句话的主角是潘金莲和孟玉楼,可绣像本不动声色地将孟玉楼给抹下了,这使得潘金莲“私仆”更合理一些),“只等到黄昏”,只等到七月底西门庆生日将近。
我们还记得上次借祝寿,潘金莲从妓院拉回了西门庆的心,成功嫁入西门家,如今已然一年矣!不想一周年近,西门庆又生活在妓院里了,这可怎么办呢?潘金莲难以忍受空床寂寞,只好“故技重施”,寄柬传情: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一曲《落梅风》赤裸裸地表达了相思之情,这样的情书,任哪个男人看了不心动?然则谁让它是送给妓院里的男人呢?这封含情脉脉的情书被李桂姐毫不客气地拦腰截下,接着李桂姐风情无限的美人脸瞬间换成一副忸怩作态的婊子脸,愤然离席而去。西门庆作为嫖客的主角,花钱的老板,在帮闲小弟面前脸上挂不住了,“众人前把玳安踢了两脚”、吩咐带马回去,家中那个淫妇使你来,我这一到家,都打个臭死!”(这是玳安第一次挨打,也是唯一的一次。这个未来的西门家小员外以后知情识趣,很快就学得四清六活、八面玲珑了)。
现在好了,女主角假装生气了,男主角被逼急了好像有点真生气了,这酒怎么喝呢?这妓怎么嫖呢?这就需要帮闲们出手了,还记得我们的蹭饭高手应伯爵吗?
应伯爵先是两边拉近一步:西门庆不回家,李桂姐不生气,往事不提,继续喝酒。当然,情书还在现场,有点尴尬不是?好,伯爵先生给您唱个曲: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采叶儿楂,但煮着颜色大。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里儿常时呷,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一“搂”儿“千金价”,一语双关,一边拍了美女李桂姐的马屁,一边也拍了财主西门庆的马屁,皆大欢喜是不是?比潘金莲的《落梅风》强太多是不是?大概为了接着衬托应伯爵的厉害,谢希大说了一个很不识时务的笑话,把妓院给“伤”了,惹得李桂姐反唇相讥鄙视帮闲只会“白嚼”人。矛盾又来了,怎么办呢?
如果应伯爵等人再反唇相讥,那必然不可开交,那就太不把他的老板——西门庆放在眼里了;如果应伯爵等人认栽,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那又显得太没面子,在老板——西门庆面前也一样抬不起头,毕竟他们是“兄弟”。所以,聪明的应伯爵迅速转换思维灵巧应对——我们只会白吃,不会请客?那我就请客好了!
当然,为了不吃亏,他们只拿出很少很少的钱;为了占便宜,他们立刻扯开肚皮迅速把东西吃回肚子,临走还人手偷点“纪念品”聊做补偿……必须承认,帮闲们在这点上与应伯爵保持了高度一致,默契得跟亲兄弟一样。
西门庆嫖李桂姐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因为西门庆打了玳安,骂了妻妾们,玳安回家一传达,二哭诉,毫无疑问,西门家的争宠版图发生了强烈的震动。
二、版图升级爆发更大规模的战争
玳安回家哭诉——“被爹踢骂了小的来了。爹说那个再使人接,来家都要骂。”
对此,妻妾们不淡定了,纷纷开始发表意见:
吴月娘说,你不回来也就算了,怎么可以骂下人呢?意思是版图相争,你也不能斩“来使”啊!这有点在安慰玳安。
孟玉楼说,你骂小厮就算了,你骂我们干嘛啊?我们接你回来也没错,你这离家多久了啊!这是统一战线,一致对外。
潘金莲说,妓院里淫妇只讲钱不讲情——“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这是将孟玉楼的统一战线划得更清楚一些,他们讲钱,我们讲情!然而狠归狠,直白归直白,这样的道理难道吴月娘、孟玉楼不懂?她们不说而已,潘金莲心直口快说完了,被李娇儿偷听到了,于是“暗地结仇”(上回孙雪娥背后说潘金莲,潘金莲听到了;这回潘金莲背后说李娇儿,李娇儿听到了。自始自终,偷窥与流言都是这个家族不可磨灭的标签,也是作者叙事最高明的武器)。
现在很明显,争宠版图2.0马上要升级成2.1版了。
这个版本里,吴月娘和潘金莲是一边,她们要西门庆顾家,孟玉楼明确表态站在这边;孙雪娥旧恨未消,李娇儿平添新仇,她们是“旧人”,是潘金莲反对派,当然,她们得到版图外的新血液的支持,李桂姐是强大的外援。
这是李瓶儿出现前的最后时刻,2.1版马上要爆发最大规模的战争。战争的平台是这样出现的:
因为西门庆长期不归家,寂寞难耐欲火焚身的潘金莲开始勾引孟玉楼的小厮琴童。《金瓶梅》里几乎没有藏得住的秘密,一方面是琴童自己招摇显摆传出风声,让李娇儿和孙雪娥去吴月娘处告状;一方面是秋菊泄露消息,经过小玉、孙雪娥、李娇儿,投诉到吴月娘那里。
吴月娘成为了信息的汇集点。李娇儿和孙雪娥误以为这个“大姐姐”是中立的,希望她出头主持公道,不曾想大姐姐现在站在潘金莲和孟玉楼的一边。无奈,李娇儿、孙雪娥只好自己向最高领袖西门庆打报告。西门庆一听即“怒向胆边生”——好,挟天子以令诸侯,她们也成功了一次——这场战全面开打了。
西门庆的行动大致符合李、孙的期待,可他也并非好使的枪。趁着潘金莲私仆一事还没有全面曝光,西门庆作为家长该如何处理呢?
先是殴打琴童,没想到琴童抵死不认,一口咬定被发现的香囊是花园里捡来的。西门庆无奈,只好“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腿淋漓”,“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很残忍是不是?不,你还不明白西门大爷的苦心!
接下来,西门庆要找潘金莲晦气了。一进门先摔了一个巴掌,然后挥着马鞭子让她跪在面前受审。搞笑的是,西门庆竟然忽悠潘金莲:“贼淫妇,你休推梦里睡里,奴才我已审问明白,他一一都供出来了。你实说,我不在家,你与他偷了几遭?”
这像是个博弈论囚徒困境的题材。潘金莲不知道琴童是否招供,但就目前来看,抗拒不见得会从严,坦白却肯定不会从宽。所以对于私仆,咬死否认,辩解的理由是别人恶意中伤;至于被发现的香囊,说是自己掉的好了。
运气的是,潘金莲这一随口狡辩居然和琴童的供词完全吻合,形成了天然串供。
运气好的是,虽然怒气冲冲的西门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痛归痛,却打出了个战战兢兢、楚楚可怜,打出了个梨花带雨、泪眼婆娑,西门庆看着这份不寻常的美,竟有点心动不忍了。
运气更好的是,西门庆找的台阶——春梅——这个时候已经和潘金莲结为一党,几句犀利无比、“境界”很高的话——先说潘金莲这么好,哪肯便宜了奴才,二说有人后面诬蔑,三说西门庆你应该有主张,绿帽子戴起来不好看也不好听——让西门庆回心转意了。
运气更更好的是,潘金莲私的是孟玉楼的小厮,孟玉楼显然也不能不表态,她已经逼不得已没有选择地站在了吴月娘和潘金莲的一边(尽管她也许知道事情后面可怕的真实),她瞒着李、孙偷偷安慰潘金莲,趁着枕边为潘金莲求情也为自己开脱——先说李娇儿和孙雪娥与潘金莲有矛盾,二说吴月娘也看着,如果有,她怎么会不说——于是,西门庆彻底放下心来。
终于,私仆一节算是过去了。你或许想说西门庆真傻,连这都发现不了,或者说西门庆为什么不去问问吴月娘呢?前面已经说了,要明白西门大爷的苦心,我们的问题是,西门庆难道真的不怀疑,真的不介意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西门庆对于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但是,他能怎么办呢?如果真的秉公处理,他只能将潘金莲卖出西门家才能服众,这他乐意吗?更何况,(正如春梅所言)如果大家都知道了,他西门大官人头上这顶大大的绿帽子就坐实了,将来里妓院会传说——官人您来嫖妓,家里老婆给您带绿帽子了?
所以,西门庆先是聪明地将原来的杨家小厮琴童打发得远远的,这事跟孟玉楼连声招呼都不用打,这既是方便潘金莲赖账,也是为了消弭流言。然后处罚潘金莲,小惩大诫,以儆效尤,至此,西门家至少是短暂地宁静了(即便后来潘金莲看上了女婿陈敬济,在西门庆生前一直不敢公然下手)。一句话,对于西门庆这样的家长,这样的统治者,和谐,和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当然,这次战争经历也告诉潘金莲,告诉我们:在一个争宠、争权的家庭,甚至政权里,死皮赖脸、装腔作势、拉帮结派、朋党为奸是多么的重要啊。
三、潘金莲的新敌人
私仆一事虽告一段落,但“唯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潘金莲和李娇儿、孙雪娥“这两个淫妇冤仇结得有海深”。不仅如此,潘金莲立刻正面结仇了对方阵营的强援李桂姐。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西门庆正生日了,借供唱李桂姐顺便拜见几位妻妾,意思是拜个山头:我们妓院人家,江湖路上讨碗饭吃,没有跟你们抢老公的意思,你们也就行个方便吧。
对此,前几天还气鼓鼓的吴月娘倒是很大方,又结亲戚又送礼物,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而潘金莲,憋着毁帖挨打的新仇旧恨,那是绝不肯低头半步。
(李桂姐)“请潘金莲见……请了两遍,金莲不出来,只说心中不好。”
“桂姐又亲自到金莲花园角门首:‘好歹见见五娘。’那金莲听见他来,使春梅把角门关得铁桶相似,说道:‘娘吩咐,我不敢开。’这花娘遂羞讪满面而回”。
好了,这算是正面结下冤家梁子,一场新“单挑”要开始了。
生日当天晚上,西门庆进潘金莲房里。潘金莲是极尽温存——“伺候茶汤脚水,百般殷勤扶侍。到夜里枕席欢娱,屈身忍辱,无所不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的哥哥,这一家谁是疼你的?……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见你这般疼奴,在奴身边的多,都气不愤,背地里驾舌头,在你跟前唆调……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我自不是说了一声,恐怕他家粉头掏渌坏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爱钱,有甚情节?谁人疼你?谁知被有心的人听见,两个背地做成一帮儿算计我……”
平心而论,潘金莲这一夜的表现不亚于去年今日,真是我见犹怜,喜之不尽啊!这个极尽温存,这个“把奴打死了,也只在这屋里”,“下限”够低吧;这个“奴知道你的心”、“恐怕他家粉头掏渌坏了你身子”——我对妓女真的没意见,我都是一心为你——“境界”够高吧?可以说潘金莲确实足够努力了,只可惜她的对手太强大。
李桂姐的优势其实不过是“新人笑、旧人哭”。她借着床笫之间向西门庆撒娇,借着西门庆吹牛之机激将一把——要潘金莲的头发。前文我们说过发簪的重要性,那是因为头发更加重要:潘金莲自己说宁可皮肤烧遍,也不肯剪去一点头发,因为头发是脑袋的象征,生命的象征。更何况李桂姐要去头发是压在脚底下的。
西门庆想要潘金莲的头发好回妓院显摆,于是就威吓潘金莲。威吓不成,只好连哄带骗,软磨硬泡。潘金莲大概也猜到了是李桂姐的诡计,然而屋檐之下不敢不从——娇声哭道:“奴凡事依你,只愿你休忘了心肠,随你前边和人好,只休抛闪了奴家!”这简直是以退为进啊!
可惜的是,西门庆不是体会不了,而是已经不在乎潘金莲的心了。他兴高采烈地拿着头发去见李桂姐:
“你看了还与我,他昨日为剪这头发,好不烦难,吃我变了脸恼了,他才容我剪下这一柳子来。我哄他,只说要做网巾顶线儿,迳拿进来与你瞧。可见我不失信。”
读到这里,是否有点醉了的感觉?好不容易要到的头发,这西门庆到底在做什么呢?据说男人恋爱的时候智商会下降,西门庆大概已经被李桂姐迷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当然,这更能凸显后文李桂姐“出轨”时西门庆的愤怒)换我是潘金莲,若知自己的丈夫在妓女面前这般丢脸,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啊。
四、叙事的“回背”
潘金莲的头发被李桂姐踩在脚底下,于是就“心中不快,茶饭慵餐”。怎么办呢?吴月娘就请了刘婆子来看病,并且引申出了刘理星来回背——改个运气。回背的结果是西门庆重新回到潘金莲的身边,似水如鱼,欢会异常。这是不是挺好的结果呢?然而作者却要在回末强调“但凡大小人家,师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记休招惹他,背地什么事不干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作者确实在讽刺,毕竟压头发是迷信,回背更是迷信,作者讽刺的是现实的回背。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为了上下文的故事而写的,换句话说,这是叙事的“回背”。
上一回战争,毫无疑问,潘金莲大获全胜;这一回的战争,潘金莲虽然受辱但最终逃过一劫,李娇儿和孙雪娥想要的效果并没实现,所以算平手;下半段李桂姐毫发无损地得到潘金莲的头发,可以说是占了上风,潘金莲怎么办呢,于是作者通过一个回背,让西门庆重新回到潘金莲的身边,算是一定程度挽回了损失。现在两个阵营的仇怨可以暂时“回背”一下,争宠版图也可以消停一下了。接下来文本将注入新元素——历经十二回文字的重重铺垫,《金瓶梅》二号女主角李瓶儿终于要闪亮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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