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逞豪华门前放烟火,赏元宵楼上醉花灯
(第四十二回 豪家拦门玩烟火,贵客高楼醉赏灯)
一、最热闹的元宵节
这一回的开头还是正月十三的晚上,西门庆和吴月娘商议如何过节的事。因为古人最重要的元宵节来了。
历朝历代关于元宵节的规定不大一样,有些朝廷甚至放假十几天,大部分时候都会提前开始布置和庆祝。也就是说,元宵节不能只算正月十五那天,至少在《金瓶梅》里,正月十四就在很认真地过元宵了。
这一回开始是《金瓶梅》的第三个元宵节。第一个元宵是西门家妻妾集体亮相狮子街李瓶儿家;第二个元宵的主角是早逝的宋蕙莲;而这一次没有特别针对谁,唯一的主题就是热闹,各种吃喝玩乐风花雪月的热闹,各种鸡飞狗跳众声喧哗的热闹。第一个元宵是赏花灯,第二个元宵是点爆竹,这个元宵是放烟火,一次比一次炫丽,一次比一次有声势,然则盛极必衰,等到第四个元宵来临,喧嚣火热瞬间烟消水冷,西门庆已然奄奄一息,偌大西门家树倒猢狲散……
除此之外,元宵节之于《金瓶梅》还有另一重意义,因为这是李瓶儿的生日。潘金莲生日在正月初九,李瓶儿生日在正月十五,如此接近,正是为了强烈对比刺人眼目。就近而言,前几天潘金莲的生日因为官哥寄名之事被西门庆生生错过了,然则这一回李瓶儿的生日和元宵节却在前两天晚上开始筹划,并且邀请了许多女眷作陪庆祝,场面热闹非凡,这样巨大的反差形成了无比的张力,让文本变成非常有趣。
宏观来看,李瓶儿在第一个元宵节里完整亮相,那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嫁入西门家,她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和西门家的飞黄腾达;最后一个元宵节她已去世,西门家走向败坏的边缘,很快李瓶儿带来的财富也烟消云散。这一点也可对比《红楼梦》。《红楼梦》里贾家权势的顶端是元春,元妃省亲正是安排在元宵节,这是贾家最后的辉煌,到下一次荣府元宵节夜宴,就转向下坡路了。《红楼梦》用元春写权势,《金瓶梅》用李瓶儿写财富,而元宵节的热闹与辉煌终究挡不住烟花般的短暂与易逝,世态炎凉与盛衰成败都在元宵这一特殊时刻精心地画出……如此,还有谁会小觑《金瓶梅》这部伟大的杰作?
二、陈敬济与吴银儿
正月十四这天是两场宴会,吴月娘在家请众官娘子,西门庆在狮子街请帮闲喝酒赏灯。在这两场酒宴之前,作者安排了两个很有趣的小细节。
细节一:“十四日早装盒担,叫女婿陈敬济和贲四穿青衣服押送过去。”
他们送的是给乔家女儿的过节礼物,礼单上有“四个金宝石戒指儿”,参考孟玉楼、韩爱姐的相亲,四个戒指大抵就是定亲的意思了。这里的趣味是“女婿陈敬济和贲四穿青衣服”几个字,绣像本张竹坡的评语写道:“市井人待婿如此”。张竹坡常以不读书的市井人来鄙视西门庆,这没什么,然则市井人哪怕不知礼仪也不至于将女婿“如此”对待吧?
所谓的“如此”指的是“穿青衣”。何谓青衣?穿青衣、抱黑柱是也,意思是吃人之饭就忠人之事。试问,读了差不多半本《金瓶梅》的读者,谁不知道陈敬济是女婿呢?可偏偏要写“女婿陈敬济”,还偏偏要跟伙计一起写,还要故意加上穿青衣,意味着扮成了家仆模样,何以至此啊!
记得最初,西门庆曾经口口声声地说,如果我没有孩子,这份家业总是留给女儿女婿的,这个时候的女婿,连吴月娘也要巴结,没事就“请姐夫来坐坐”;而如今,西门庆有孩子了,甚至这个孩子已经定亲了,这个上门女婿似乎忽然变得极为扎眼起来。或许,在今天西门家的主人眼里,寄居篱下的女婿跟“穿青衣”的家丁的差别大概不大了吧?
细节二:“那日院中吴银儿先送了四盒礼来,又是两方销金汗巾,一双女鞋,送与李瓶儿上寿,就拜干女儿”。
吴银儿得到应伯爵的神一样支招已经是三十二回的事了,然则她也够隐忍,足足等了半年才等到李瓶儿的生日,借着拜寿之机拜李瓶儿为干娘,而那个“生哥的”娘也像接受书童的贿赂一样接受了吴银儿的奉承。而吴月娘的那个挂名干女儿李桂姐,看着如日中天的李瓶儿和这个新“闺女”,同样嫉妒得“一声儿没言语”。
这两个细节本来也没什么,只是放在一起比较,忽然平添许多新趣味!
陈敬济是“送过去”,没有官哥,陈敬济可能是西门家的继承人,然而官哥来了,陈敬济也过去了;吴银儿是“送了来”,没有官哥,吴银儿也不会拜李瓶儿为干娘,然而官哥来了,吴银儿也来了。官哥死后,西门庆临死前对陈敬济托孤,这是去的又来了;而李瓶儿将死,吴银儿甚至没来做半天伴,直到丧礼见到李瓶儿为她留的体己遗物才哭出点眼泪来,这是来了又去了……
《金瓶梅》就是在这种小地方,用这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写尽世间的人情世故,这是怎样的杰作?
三、狮子街头看烟火
接下来是两场宴会的过程。吴月娘在家里宴请众位官家娘子,花园美人帮穿着新制的漂亮衣服列坐其次,难免有些趣味故事,然则作者轻巧地放过了这边,一段虚写就过渡到西门庆与帮闲们的狮子街赏灯喝酒;而狮子街的酒宴也不是西门庆的目标,他暗地里接了王六儿准备来一场节日性爱派对,然而最后却从一个小孩的眼中,又是一段虚写。从狮子街的热闹和烟火,可以想见西门家的热闹和烟火;从烟火的绚烂华丽,从狮子街旧房子远离西门家,又远离其他围观群众,大“隐”隐于市,可以想见这最后的性爱派对有多么的肆意放纵,多么的疯狂热烈。一段虚实互见的描写,异常深刻地表现了整回故事的内涵。
这一天衙门也放假了,西门庆不见外客,他想约王六儿疯狂一回,毕竟年尾年头实在太忙,好不容易过节了,人多眼乱也不方便……于是他想起了狮子街的旧房子,那儿是闹市,离王六儿的家也近。为了让王六儿出席,西门庆请来了韩道国。为了让韩道国出席,西门庆请来了应伯爵和谢希大。为了让王六儿有理由好好呆着,西门庆请来了两个妓女……
两个妓女是董娇儿和韩玉钏,因为李桂姐、吴银儿此时都在西门家陪她们的“干娘”玩耍,所以此二人成为这回狮子街的配角。然而虽是配角,却也写得极为生动。
她们一进门就写道,“只见两个唱的门首下了轿子,抬轿的提着衣裳包儿,笑进来。”是“笑进来”,而不是笑着走进来,可以想见,她们全身都在笑。显然她们的话题与今天的会客无关,否则在门前一定会收敛。接着她们避开了西门庆、应伯爵等人,直接往后边去了,见到了这个元宵节的主角——王六儿,妓女们不知道她是谁,只好以貌取人:
“头上戴着时样扭心鬏髻儿,身上穿紫潞绸袄儿,玄色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露两只金莲,拖的水髩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丁香儿。”
基本上这跟最初西门庆的印象无甚差别,其中画龙点睛之笔在“学个中人打扮”。“个中人”指此中人,妓女的“个中”自然也就是妓院了。这一方面是说王六儿模仿妓女模样,追逐时尚气息(毕竟市井妇女难以模仿贵族人家,想追潮流只能师法妓女),但在妓女们的眼里,王六儿那又长又黑的身子实在有点画虎类犬之感,所以她们“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从这个细节再来回看西门庆独特的审美观,那种对成熟女人的特殊洞察力,似乎更有趣味)。
另一方面也是对王六儿的严厉嘲讽。因为这两个妓女既不是来卖身,也不是来卖艺的,她们唯一的工作不过是相伴王六儿而已——因为西门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邀请王六儿同桌共饮,正因为韩道国来了,他的家眷留在楼下,所以请妓女相陪,这道理上就说圆了。而王六儿本身,却恰恰是来行妓女之事的,并且自己也深知这点。
于是,我们看到,当两个妓女被玳安“蒙骗”,误以为王六儿是西门庆大姨人家,恭恭敬敬地磕下头时,王六儿一顿惊慌失措。我们可以想象,在那瞬间,哪怕在无人处毫无廉耻的王六儿,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接下来是一阵帮闲妓女的觥筹交错、插科打诨,慢慢等待酒宴最后的高潮到来。一场精心布置的烟火,为了写它有多华丽,费劲了笔墨,西门庆和帮闲们是一眼,王六儿和相陪的两个妓女又是一眼,狮子街边的芸芸众生又是一眼,一眼有一眼的华丽,一眼有一眼的生动。然而这不过是四架之一,料想西门家外的另外三架烟火齐放,定然更加壮观,而众位妻妾在烟火边华丽高雅的妆饰,通红兴奋的脸庞,伴随着暂停硝烟的和解一定能让她们感受到瞬间的欢乐,或许这时候她们根本不想理会,她们那个争宠的对象,那个男人、丈夫、古今第一号淫贼西门庆正在做些什么。
夜深了,应伯爵知趣地不告而别,韩道国更加知趣,乃至烟火都没好意思看。随即打发众人,停当家伙,终于迎来这一夜的最后时刻。西门庆满以为找到了一个最合适、最隐蔽、可以最肆无忌惮享受性乐趣的地方,然而正如二十七回葡萄架下癫狂变态的性爱一样,还是那个童蒙未开的小铁棍儿,用他未谙世事的孩子眼睛,天真而好奇地偷窥着一场毫无感情却力度惊人、毫无铺垫却排山倒海的机械式性交……如此清冷而又残酷的画面在烟花怒放的元宵之夜,实在显得格外的恐怖和卑劣。
这一天,相比于上个元宵节,一切随着西门庆的飞黄腾达更加繁华,更加富丽,然而世情虽犹在,人事却已非。那个美若天仙的宋蕙莲死了;那个风情万种的李瓶儿变为人母,已经不屑于再玩这些颠鸾倒凤的游戏了;而那个婀娜多姿的潘金莲,已经变成了一个凶狠恶毒、嫉妒泼辣的女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岁月的磨洗,世界在一点一滴地沧海桑田、翻天覆地。这天夜里最后的一场,无疑是对那一片繁华的最无情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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