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候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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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寒假很快到来,何拉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拿到成绩单以后她磨蹭了很久才回家。爸爸妈妈还没有回家她坐在家里的楼梯口,外面的光从房顶上透明的玻璃照进来,模模糊糊的光线折射,何拉心里的恐惧和害怕肆意生长。
她一直记得在老家有一次期末考试数学只得了97,另外三分被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写单位给扣掉了。
妈妈知道以后铁青的脸和那一顿挨打。竹林里找来的枝条细雨般往何拉身上落,每一下都迅速在肌肤上冒出紫红色的痕迹。
十一点钟何拉从楼梯上抖了抖麻木的腿开始煮饭,她一边切菜一边张着耳朵聆听外面的声音,未知而肯定会到的灾难在没有到来时催生给人的害怕更让人恐惧。
爸爸妈妈归来吃饭,哥哥不回来。爸爸先回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棉袄。他径自盛饭然后大吃,从头到尾眉头紧皱,疲惫感外溢。
何拉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妈妈还没有回来,她手上拿着要给妈妈盛饭的碗不知所措。
爸爸转头瞥了一眼何拉:“先吃饭吧,你妈还有一会。”
何拉立即放下手中的碗坐到饭桌上,爸爸继续低下头吃饭没再说话。他昨晚加班到十一点半,回来稍微一收拾就十二点过了,而今早又五点钟就出门了。
何拉心里除了恐惧以外又出现了酸涩。
父亲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在老家时候家里因为他而常常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那时候的父亲强大而有魅力,他还常常唱歌,悠悠扬扬的声音里充沛着他对生活的热情和欢喜。
而如今,何拉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来到河岩街半年了,半年里父亲再也没有唱过歌。而他的脸上,也失去了旧时的热情。
何拉想起那张在老家时候她就着月光默默思念的爸爸的照片。照片上爸爸的头发短而精神,脸颊上的酒窝因为笑容深深凹陷。
可此刻,何拉把目光放到父亲脸上:他的额头已经衍生了皱纹,眼睛下面一片青紫,疲倦和红血丝都在他的瞳孔里。
热情呢?欢喜呢?唱着歌时候绽放出来的活力和生气呢?都换成了深深的疲倦和劳累。
妈妈终于回来了,何拉还沉浸在对父亲的观察而产生的强烈情绪里,妈妈心情稍微好一点,进门看见何拉和父亲的沉闷。疑惑的问了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何拉惊弓之鸟一样迅速低下头生怕妈妈问自己的成绩。
爸爸僵着头,语调并不友善:“难不成像你一样没事就神经病一样嘻嘻哈哈吗?”当人自己不好的时候总容易攻击人。
多年夫妻的妈妈体谅了爸爸昨天的辛苦,一场大战得以避免,妈妈坐下来开始吃饭也不再说话。
无人言语,沉闷和压抑笼罩在饭桌子上。何拉吃得很慢,心里的煎熬仍旧。
爸爸很快吃完了,他对着空了的碗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起身出门推上自行车再赴岗位。
妈妈气定神闲地细嚼慢咽,她的神态让何拉觉得她好像忘了自己今天拿成绩单的事情。
何拉表面上装作淡然,眼神却时刻扫描着妈妈的饭碗。妈妈碗里越来越少的米饭仿佛在宣告着何拉就要迎来解放。
可是妈妈最后一点饭却吃了太久,妈妈的筷子在菜盘子里拨动。何拉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妈妈幽幽开口:“你成绩怎么样?”
何拉没有立刻回答,整个屋子里的安静让人如置荒原。换做以前妈妈肯定对何拉这反应敏感的猜测出什么了。
这一回妈妈也可能猜出来了,可是她最后一口米饭刚刚进嘴。妈妈一边起身一边嘴里含糊:“要好好读书啊。”妈妈也继赴岗位了。
桌子上残羹剩菜一片狼藉,外面的光依旧透过房顶的透明玻璃瓦照进来。何拉呆呆地捧着碗,碗里的饭菜已经冰冷了,她突然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难过。
父母好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他们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关心自己,即使是他们曾经要求最严格的成绩。
他们仍旧劳累和辛苦,只是那些疲倦和承受都是为了生存。
李桂芳家里除了她,还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她排最小。她的大姐成绩特别优秀。
在外地还不让高考,很多河岩街外地学生必须在初三或者高中以后转回老家,她姐姐在的高中为了珍惜人才,老师甚至悄悄跟她说可以给她想点办法。
只可惜在家里扮演沉默者,留着齐耳短发的高个子女生没有用到她老师给的机会。
她在她们一家四口挤着的租房里用手机谈起了恋爱。
李桂芳父母和所有在河岩街打工的人一样,早出晚归,儿女就在身边也没有时间进行关怀,即使教育也只是匆匆忙忙三言两语。
况且李桂芳的大姐给人印象是成绩好和不说话,她乖巧的像个假娃娃,没有人能把早恋和她联系起来。
偷偷谈恋爱是长久掩埋因素,让她彻底没有用上老师给的机会是另一件事,关于李桂芳的二姐。
何拉记得那个晚春的傍晚,李桂芳一家人都沉默着。
李桂芳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李妈妈和她姐姐坐在床上无言以对。一个想要说点什么,一个什么也听不进去。
李爸爸从屋里拿着烟走出来蹲在他家租房前的一块石头上抽。那是何拉第一次看见李桂芳的爸爸抽烟,那个之前笑起来眼睛会眯成线的可爱叔叔满脸愁云惨淡。
多年之前,在李桂芳的姐姐出生以后他就想要个儿子,李妈妈也同意生孩子,可是孩子出生却是女儿,是女儿也没有关系他们愿意抚养。
可是新出生的女儿生了严重的病,家里的拮据和潦倒让两夫妻四处借钱,也就是在向一个有钱却没有孩子的亲戚借钱时,亲戚试探着开口:“你们本来就没钱,我们也是亲戚,我家里的又生不出来孩子,你们的孩子我给你们治……你们借的钱我也给你们还了……”
说到这个份上李桂芳的父母已经明白什么意思了,孩子虚弱地躺在两个人的臂窝里,奄奄一息地揪动着两夫妻的心。
李妈妈先流出了泪水,李爸爸推开李妈妈把孩子递给了亲戚。两家人签了一张字据,从此李桂芳的二姐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但是岁月流转,当年的有钱亲戚如今生病去世,留下了一个也患着重病的妻子。家里的费用已经消耗殆尽,李桂芳的二姐连学费都已经拿不出来了。
电话打给了李桂芳的外婆,外婆的电话打给李桂芳妈妈。可电话来的时候李桂芳妈妈不在,所以她姐姐接起了电话。
沉默懂事的孩子并不是没有难过没有愤怒,她只是把所有的情绪累计爆发。
李桂芳的姐姐等来了这个机会,她把对家里贫穷的愤怒,对爸爸妈妈无能的羞耻悉数爆发在自己放弃学业这件事情上。
可是她是家里的希望啊,她的成绩和聪慧就是家里未来命运翻转的底牌。
而现在,对于李桂芳的爸爸妈妈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方是心有愧疚,一方是家里希望。
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几天李桂芳没有参与马春研和何拉的玩耍,小小年纪的她,也乖巧懂事的她面容上首次出现了哀愁。
最后李爸爸他们有没有把自己的二女儿接回来何拉不知道。她只看到李桂芳的姐姐放弃了学业去了离河沿街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打工,她十九岁过了以后就和用手机谈恋爱的那个本地人结了婚。
何拉哥哥期末成绩一如既往的惨淡,他甚至都没有去拿成绩单,直到老师给何拉爸爸打来电话说这个孩子实在不能收了,因为他成绩差也因为他肆意捣蛋。
这也不是老师第一次打电话来说学校不收哥哥请他转学了。
爸爸还想跟老师说点求情的话,老师提前就掐断了电话线。爸爸对着嘟嘟声无可奈何。
那个晚上爸爸和哥哥还有妈妈成三角对坐,爸爸妈妈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和哥哥说话,这个十三岁还没有到十四岁的孩子浑身都散发着幼稚。
他坐在自己父母面前,眼睛漆黑。
爸爸没有文化说不出是在把哥哥当个男人一样的对话的意思,他只是声调很低地开口:“你学校老师打电话来了。”
哥哥转了转头,对老师的愤恨溢于表情。
向来用嗓门大来表示强悍的妈妈这会沉默得有些可怜,何拉站在二楼的门上看着楼下三个正襟危坐的家人。
他们围成圈讨论哥哥未来的走向,哥哥将来的生活轨迹在这场讨论里定型。
哥哥说:“去她的,我不读了。我去打工。”
爸爸和妈妈都沉默。
他们也许有一丝迷茫,当初带着儿子来到河岩街是不是正确的。
在老家一个这样年龄的孩子不上学只有一个原因:他没有父母。
可是他们的儿子明明父母健在,他们也一心渴望儿子能够好好读书,关于那句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的话,这两个没有文化的底层农村人一直深信不疑。
可是他们坐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儿子,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力不从心的?或者是因为河岩街的风气在无形中影响了他们?
因为这里有太多没有上学的孩子了,一如谭玉兰,一如才放弃学业的李桂芳姐姐,还有很多,院子最东边那个刚来的孩子不是才十二岁吗?
他们都能够在河岩街的厂子里有一席之地,甚至努力的孩子拿的工资不比成年人少。
他们都没有文化,但他们也确实可以挣钱。
或许送孩子上学真的不是唯一出路吧。尤其是自己这种在学业上没有天赋的孩子。
哥哥曾经也提出过不再上学,爸爸妈妈一直坚守。可是这一回,孩子已经快要和妈妈一样高了,整个河岩街附近的中学没有任何一所学校可能收哥哥做学生了。
爸爸说:“孩子,这是你自己选择的,往后你是不能怪我们的啊。我们为了你上学的事情做了多少努力你都知道。路是你自己选择的,你不要怪我们啊……”
哥哥不再继续读书了。
他背着两床被子去到离河岩街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学做火锅,爸爸妈妈还有何拉站在三角马路上的桥上送他。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雨水淅沥哗啦,哥哥的被子用塑胶纸包裹,雨水落在塑胶纸上缕缕长痕滑落就像人的眼泪一样。
风夹杂着雨吹到何拉脸上,何拉用力举着伞看着哥哥上车。何拉以前觉得哥哥是讨厌的,因为他常常欺负自己。
可哥哥上车的时候她想起自己刚来河岩街那天他骑着自行车带自己去看爸爸的光景。哥哥那么温暖,这个人可是自己的哥哥啊,他才有十三岁,身子骨和眉眼都是个孩子。
何拉的热泪和雨水一起,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妈妈站在她旁边大声对哥哥说要听师傅的话好好学。
哥哥在车子里,车窗隔绝着雨声和他母亲的嘱咐声。哥哥只看到自己妹妹一抽一抽的肩膀,他指着何拉的鼻子,笑了一下。
何拉好像看见哥哥一张一合的嘴在嘱咐:“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好好读书。”
新学期开始的那天,於老师在讲台上说这是你们小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为数不多的时光你们要好好珍惜,一旦毕业以后许多人你们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因为我们班有很多外地同学。
於老师说完这句话以后何拉感觉到很多本地学生把目光头投向了自己,这一次何拉感受到了他们眼睛里的友好。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下课以后,班上的学习委员和班长主动找上了何拉,两个掌管着班上大权的女生在楼梯口喊住何拉:“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你可以跟我们一起玩啊。”
何拉腼腆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班长走到何拉身边挽住何拉的手:“你要去厕所吗?我们一起吧。”学习委员走到另一边也挽住了何拉。
何拉被迫跟着她们走,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自己是因为饿只想去小卖部。她们突如其来的热情或许是因为对自己所担任职务的责任,也可能是因为於老师跟她们说要多多关心外地学生融入班级。何拉不在意为什么,她们的热情让自己有一阵温暖就很开心了。
班长和学习委员对何拉的热情只维持了两天,两天以后何拉继续独来独往。
哥哥走了以后他的朋友们常常问起他,何拉通常都会回答,除了那个叫刘强的男生。
何拉对刘强和他的父亲有一种强烈的讨厌,之所以会讨厌是因为之前刘强和哥哥的一次矛盾。
那天刘强跟着很多人一起来找哥哥玩,他们在院子趁着本地人不在家往他的柿子树上爬,柿子树承受不住太多人,爬在最高处的哥哥就让在最下边的刘强下地上去。
刘强比哥哥矮一个头,他歪着脖子骂骂咧咧地用方言说脏话。哥哥吼了他一声:“刘强,快点,滚下去。”
刘强不愿意下去,他紧紧抱着柿子树。
哥哥嘻嘻哈哈地笑:“你不下去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刘强鼓着眼睛:“你来呀,你来呀。”
哥哥的暴脾气哪里经得起他这样的言词,顺着树干下滑一脚就踹到了刘强的手臂上,刘强吃了痛,啊地一声松开手摔了个狗啃泥。他的手从地上的瓦片上划过,一条血红色痕迹慢慢显现。
刘强捂住自己的手站起来看着哥哥,哥哥在树上意气风发:“这可是你说要我踹你的。”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何拉站在窗口看着刘强一脸委屈,他比不了何拉哥哥的身高和力气,只有无言忍受。
接下来刘强和哥哥的团队又一块玩了两个小时,玩到最后所有人都忘了刘强手上的伤疤,甚至刘强自己都忘了。
事情没有结束,因为刘强回到家以后,他爸爸注意到了他的伤口。
刘强到家时他爸爸正坐在租房屋檐下休息,他爸爸点着烟,嘴边短短的青茬密密麻麻围成圆圈。这个瘦得像个女人的男人身高也低,才有一米六,坐在凳子上活像一只蜷缩的流浪狗。
他在缭绕的香烟烟雾中看见自己的孩子摸爬滚打了一身泥不由得粗眉:“你又死到哪里去了?”刘强默默地往屋里走。
走过父亲身边时候父亲看见了他的伤口:“是哪里来的?”
刘强只好实话实说,这还了得!如此好机会。
刘强爸爸当即丢掉香烟去推自行车:“走,去医生那里包一下。”刘强目瞪口呆,用不着吧,这比之前爸爸打自己身上起的痕迹小多了。
但是父亲圆睁的眼睛里透露着不容拒绝,他坐上父亲的车去了医生那里。
医生就是给何拉打针的那个人,刘强父亲先给了他一根烟,然后说要一瓶一块钱的小瓶装红药水。医生给了他药水,他并没有立刻接过,眼睛在医生的药柜子上打量:“有没有纱布,我不要整个的,你用过的也没关系,可以给我一点吗?”
医生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小段纱布给他,他立即眉开眼笑地道谢,而后拽着刘强走出了药店。
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刘强父亲让他伸出手,他迅速在他的伤痕上涂红药水,父亲涂药水涂得用力,刘强疼得呲牙。
在手上涂完药水以后又往纱布上涂了一些药水,最后刘强父亲把刘强那条细微的伤口包装成了严重的样子。
刘强和父亲一起来到何拉家,刘强父亲小小的个子招摇着,是比谭玉兰夸张笑的时候还要歪着头的姿势,他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何拉爸爸递给他烟,他手也没动一下:“别给我来那些,你儿子欺负我儿子,这是他上的药。”他把站在旁边低着头的刘强手抬起,动作轻柔而缓慢。
何拉爸爸当然知道来者不善,只是这会儿何拉哥哥不在家,而来者连基本情况都没有说。
何拉爸爸陪着笑脸:“老乡,是不是应该把情况说一下?”
刘强的爸爸比何拉爸爸足足矮了一个头,他嘴边胡茬翕动:“就是你儿子打我儿子,用脚踹你到地上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他转向刘强,语调的提高让刘强身子颤抖了一下,刘强忙忙点头。
何拉对刘强的讨厌就是在那个点头里衍生出来的。
“换做是你,我儿子把你儿子打成这样你肯定也来找我是不是?药我已经上了,一百三十五块钱,小孩子打架肯定两方都有问题,三十五块钱我就不要了,你出一百就成。”
何拉爸爸掏出钱递给刘强爸爸,刘强在父亲接过钱的刹那抬了抬眼,他的眼睛里是不是有羞愧何拉不知道。
他父亲拽着他转身的时候大吼了一声:“下回有人打你你给我往死里还回去。”
他这话更滋生了何拉爸爸的愤怒,那晚哥哥回家被罚跪了两个小时。
刘强跟着爸爸回到家以后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他刚刚下班的妈妈看见儿子手上的伤,啊呀一声叫出来。
刘强父亲扭着脑袋狠命地瞪了她一眼:“鬼叫什么叫?”他又转向刘强:“包着好看吗?取下来!”
刘强取手上的纱布时父亲已经把情况和母亲说了,他得意地挥着手上的一百快钱,笑容满面,刘强抬头看见了刚刚关心自己大叫的母亲也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天空上渐渐覆盖的黑色让整个世界陷入了无法自拔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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