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马是个体面人,五十多了,在县一中教政治,终年晒不到太阳,脸显得白。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加上浓眉大眼,不抽烟,酒能喝点儿,所以脸上的气色红润,整个人精神十足。老马见人都爱笑,和人说话前,先见到他的牙花子。学生都喜欢他,老马常跟人说:
“有话好好说,没什么解不开的矛盾。”
学生之间,邻里之间,或者同事之间如有了矛盾,都请老马调解。因老马善调解人际关系,哪家有了喜事,皆请老马过去吃酒。
但体面的老马要做一件不体面的事,也可以说是件杀头的事。老马除了爱调解人际关系,喜欢鼓捣彩票。别人鼓捣彩票是为了研究每期号码的数列,想从中找出规律。老马没这么复杂,他鼓捣彩票纯粹图一乐,每期买一组固定号,能中则中,不中也拉倒,下期接着买。买彩票除了是乐趣,也是习惯。正是这习惯,让老马中了七十万的大奖。
今天晚上,老马要找卖水饺的老蒋,先和老蒋好好谈,如果老蒋犯浑,老马也跟着犯浑,老马兜里有一把专门削菠萝的水果刀,和老蒋谈之前,老马先用水果刀割一块猪皮,这刀比菜刀好用,轻轻一划,猪皮就开了。将水果刀揣进兜里,老马的老婆问:
“去哪儿?”
老马:
“去找老蒋。”
他老婆:
“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大不了这七十万对半分,每家三十五万嘛。”
老马:
“知道了。”
老蒋是老马的好朋友。老蒋曾经也是体面人,经营一家酒店,叫“曼哈顿国际大酒店”,说是大酒店,其实就是个餐饮部,里面支四五张油腻腻的桌子,白天卖盖浇饭,晚上在门口支一烤炉,卖烤羊窜和烤鸡翅。一次下大雨,把“曼哈顿国际大酒店”中的“国”字里面的“玉”冲刷掉了,成了“曼哈顿口际大酒店”。老蒋找来当初挂牌子的,让人重新再挂一个,挂好,要收老蒋一百块钱,老蒋不肯,说“玉”字掉了不是人为因素,属于不可抗力,牌子当初是你挂的,你就有义务重新挂好。挂牌子的哪管什么不可抗力,是你老蒋要挂牌子,我出了材料和人工,你就得出钱。
两人僵在那里,一个都不肯让步,接着撕扯起来。周围看热闹的多,没一个劝的。老蒋年纪比那人大,撕扯一阵,体力渐渐不支,就有些气虚,因为气虚,就希望能有人站出来把这事调解一下,若再气虚下去,老蒋恐怕要吃大亏。
老蒋和人撕扯之前,老马在“曼哈顿口际大酒店”吃西红柿盖浇饭,撕扯之后,老马在“曼哈顿国际大酒店”把西红柿盖浇饭吃完了。撕扯的全过程,老马尽收眼底,知道两人的拧巴在那一百块钱上,于是二一添作五,上前拉着那人的胳膊:
“大兄弟,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别收那么多,一个玉,值个大几千,但你这个玉不是那个玉,你的玉只是一个字,再说你那玉字用的又不是真正的玉。”
又对老蒋说:
“你也是,人家爬高上低,帮你把字挂上去了,人家这材料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也得用钱买不是?”
最后同时对两人说:
“五十吧,一条街上的,不要伤和气。”
老蒋看着老马,觉得这人虽然喜欢说车轱辘话,但好歹是他帮自己解了围,于是和那人达成一致,五十就五十。之后,老蒋老马成了朋友。老蒋把“曼哈顿国际大酒店”盘出去,在彩票店旁边又开了一家水饺店,叫“香榭丽舍水饺店”。
因为时间的关系,老马有时让老蒋帮他买彩票,老马下了班,再把钱给老蒋。时间长了,老蒋形成自觉,不到五点,就把彩票买好,等老马来取。虽一期不落,却一次没中过,老蒋说:
“老马,你花彩票上的钱,够盘下我这饺子铺的。”
老马却说:
“图一乐儿呗,等中了奖,咱哥俩一人一半。”
上个月十号,彩票店大门上挂着一横幅,“喜中二等奖。”这倒霉彩票店,从没出过三等以上的奖,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像生了一窝女儿之后突然出了个带把儿的,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卖水饺的老蒋就在边上,一大早就被彩票店的鞭炮声吵醒了。一阵“噼里啪啦”过后,老蒋蹲在马路牙子上刷牙,一嘴的泡沫儿,正对着下水道“噗噗”,刷好牙,老蒋回到香榭丽舍水饺店,看见有一桌吃剩的水饺没人收拾,是昨晚剩下的,汤汤水水连同一小碗山西老陈醋铺在桌上,老蒋对着这一桌子汤汤水水骂:
“妈了个x,吃完了也不知道收拾,都他妈不想干了,到底我是你们老板还是你们是我老板。”
骂的是服务员。因为早上被鞭炮声吵醒,刚刚这一骂似乎来了精神,也是为了提神,老蒋又对着桌子骂:
“妈了个x,这个月工资全部扣百分之五十,别问为什么,就为你们没人收拾这残羹剩饭,他妈的等着老子来收拾。”
正骂得过瘾,旁边开彩票店的老蔡屁颠屁颠跑过来,嘬着牙花子:
“一大早的骂啥呢?快把彩票拿出来,你中奖了知道吗?”
不知他说的真假,老蒋有些发蒙,脑子就有点短路,把刚刚的脏话带出来了:
“妈了个x,一大早别拿老子开玩笑。”
老蔡朝他肩膀怼一拳:
“咋骂人哩,真不知好歹,你把彩票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果然中奖,中奖号码是“3677523”,老蒋的号码是“6677523”,差一个数,中了七十万。老蒋把老蔡抱起来,转了一圈,转得老蔡头晕眼花,差点儿把早饭吐出来,老蒋:
“老蔡,我奖励你在我店里免费吃一个月水饺。”
又说:
“老蔡,你他娘的真是个好人。”
转身对厨房喊:
“今天都别上班了,放假一天,每人奖励五百。”
这才发现大家都还没来上班哩,老蒋愣在那里,接着“哈哈”大笑:
“妈了个x,这帮狗日的都这个点儿了还没来上班,工资扣百分之五十。”
2
九号下午,老马下班后遇见一棘手的事。学校旁边是一建筑工地,一帮工人正在闹罢工,工头发不出钱,也不能赖工头,开发商一脑门子官司,手上也没钱。工头急得一头的汗,大喊:
“你们杀了我,我也拿不出钱,要不你们把我杀了,我也不想活了。”
说完,真的拿脑袋撞墙,没把自己撞死,又躺在卡车底下让轮子轧,把卡车司机吓一跳:
“你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哩,你可别害我。”
本来这种事与老马无关,一教书匠,掺和不了工程上的事,谁知这事勾起了他当调解员的瘾,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架,三步并两步,站在工人面前:
“同志们,农民工兄弟们,大家都听我说,你们今天把他逼死了,以后谁给你们讨钱去?开发商欠他的钱,他欠你们的钱,你们应该拧成一股绳,告开发商,你们要相信政府相信党。”
工人们不说话,他见现场气氛有所缓和,继续往下说:
“同志们,农民工兄弟们,我知道你们有难处,大家都是出来挣钱的。你们现在应该抛开成见,不要人为制造矛盾,大家要积极想办法,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这么多臭皮匠,总会想到办法的。”
突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又赶紧解释:
“我就是臭皮匠嘛,在隔壁教书,教出来的学生又臭又硬。”
一番话,倒让工人们笑了。
当天晚上,工头请他喝了顿大酒。老马平日能喝,七八两不在话下,冲一冲,能上一斤。工头把他当成了老大哥,一是因为年纪比自己大,二是因为他会做思想工作,不愧是教政治的,三言两语,就把工人打发了。两人喝完白酒,又喝啤酒,喝完啤酒又喝药酒,三种酒合在一起,老马的舌头就捋不直了,说了什么第二天他也忘了。但有一件事他没忘,他记得喝酒的时候电视上正播放一条新闻,有个人中了五百万大奖,把自己包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来领奖,生怕别人认出。老马喝完酒,有些义愤填膺,说现在的人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中了大奖,怕亲戚朋友借,就全副武装自己,这是什么?这就是典型的小人得志。
第二天上午,一直到吃完早饭正准备出门,老马才想起来买彩票的事,自己跟那嘀咕:
“也不知道老蒋有没有帮我买。”
这时老马的老婆,金秀云正摊开一张报纸,准备拾掇桌上的垃圾,看见报纸的中缝有一行字:
“第0137期体彩中奖号码:3677523。”
金秀云扶着老花镜,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跑到阳台,对着已经在楼下的老马喊:
“老马,你快上来。”
老马刚跨上自行车,准备去县一中教政治,听见老婆在头顶上喊,于是仰着脖子:
“有什么事等我下班回来再说。”
金秀云急得直跳脚:
“老马,有急事,你快上来。”
老马这才极不情愿地上楼,刚进门,看见老婆金秀云脸色涨红,坐沙发上喘粗气,老马以为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忙上前查看。金秀云指着报纸:
“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中了?”
老马这才反应过来彩票可能中奖了,一看这数字,立马哭了:
“要是把6改成3,咱家可是一等奖。”
又说:
“能中个二等奖也不错了,总比啥都没有好。”
这时想起老蒋。老蒋正在对水饺店服务员做思想教育工作,包饺子的老温对他直翻白眼,小声骂他是剥削阶级,老蒋没听见,还在那儿手舞足蹈跟螃蟹似的吐吐沫星子,手机响了,一看是老马的,手掌往下压,示意周围人别说话,轻轻嗓子:
“喂,老马,正想打电话给你。”
没等老马接茬儿,老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买的彩票中了二等奖,啥都别说了,请你吃饭。”
把“我”字强调得特别重,老蒋又说:
“晚上上我这儿来,请你喝酒。哎呀,老马呀,人无横财不富,我儿子办婚礼的钱有了,到时你得来啊。”
听完,老马手脚冰凉,冰凉之后感到头晕眼花,当天没去县一中教政治,去县医院打了五个小时点滴,好不容易把烧退了,医生跟他说:
“多喝热水,多休息,最近气温变化大,注意不要着凉。”
老马:
“操你妈!”
医生愣在那里,老马又对着眼前的白大褂骂:
“操你妈!”
白大褂没理他,走了。
3
这天老马正在教政治,课上出了纰漏,马克思明明是德国人,他愣说成是俄国人。一学生指出来,老马说他调皮捣蛋。这时一描眉涂脸的女学生说:
“老师,马克思肯定不是俄国人,俄国人都叫什么什么夫,或者什么什么斯基,比如契科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一男生插嘴道:
“放屁,照你这么说,卫子夫,莱温斯基也是俄国人了?”
引得课堂一阵哄笑。老马却笑不出来,把书夹在胳肢窝底下,提前下课:
“我回头再查查。”
校长找到老马,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老马平日不抽烟,连抽两根红塔山,烟灰一整截燃到烟屁股,没断。见他不说话,知道老马遇上事了,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校长放他三天假,让他把家里的事处理好。老马回到家,不去想马克思到底是俄国人还是德国人,而是想卖水饺的老蒋是个什么人。这个老蒋,不是个东西,只是让他替自己买彩票,不代表这彩票就是老蒋他自己的。平日买彩票不中奖,怎么一下子就中了二等奖,早不中晚不中,怎么就那天中奖了哩。也是怪自己多管闲事,非得掺和工头的事,把人家的事情解决了,自己却惹得一身麻烦。那天他只要按时回家,按时把买彩票的钱交给老蒋,第二天七十万就是老马自己的。现在倒说不清了,老蒋完全可以一口咬定这彩票就是他自己买的,没人证没物证,就算闹上法庭,老马也站不住脚啊。
这时老马想到他跟老蒋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没有说不开的,他不相信老蒋真的是那种见钱眼开弃朋友于不顾的人。
晚上去香榭丽舍水饺店,看见老蒋坐在最后一排剔牙,老蒋没抬眼看他,以为是来吃水饺的,问:
“吃啥馅儿的?”
老马当过调解员,以前都给别人调解,现在给自己调解,能把别人的事调解过来,就能把自己的事调理顺咯,以前怎么调理,现在还是怎么调理,老马脸上堆着笑:
“老蒋,吃人肉馅儿的,有不?”
这话一出,老马有些后悔。不是后悔要吃人肉馅儿的饺子,而是说话的语气明显带有挑衅意味。一句话,能把人说笑咯。一句话,也能把人说哭咯。刚刚的语气,有些急,急中又带点怒,怒中又带点火。自己是上这儿调解来的,不是来挑衅的。
老马的语气,让老蒋听出来了。老蒋也知道,这事早晚得来,就算老马不找他,他也要去找老马,他得让老马知道,这彩票和老马没关系,钱是老蒋出的,彩票是他买的,你姓马的又没跟我说要帮你买彩票,你凭啥说彩票是你的哩?老蒋笑着让座,让服务员给老马沏了杯铁观音,老蒋:
“咋才来?吃了没有,没吃咱俩喝两杯,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也是为了缓和气氛,老马坐下,啥话不说,牙花子露在外面,看着老蒋笑,笑完开始对老蒋嘘寒问暖,对老蒋嘘寒问暖过,又对老蒋的老婆嘘寒问暖,最后说:
“你儿结婚,我得来,咱俩是朋友,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绕了一大圈,实在没得绕了,老马便没话找话,从中国足球说到国际形式,又从国际形势说回到中国足球,说了整整一个小时。半斤酒下肚,再憋不出一个字。突然想到课堂上的马克思,借用马克思的一句话:
“友谊之舟在生活的海洋中行驶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有时会碰到乌云和风暴,在这种情况下,友谊应该受到这种或那种考验,在这些乌云和风暴后,那么友谊就会更加巩固,真正的友谊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放射出新的光芒。”
这话虽是马克思说的,但这时候说等于没说。老蒋知道曼哈顿,知道香榭丽舍,就是不知道马克思,当然也没听过马克思说过什么。见老蒋没反应,老马这才感叹调解别人的事简单,等到了自己头上,比吃屎还难。干脆挑明,说明来意:
“老蒋,那彩票……”
还没说完整,老蒋一头栽倒在桌上,醉成一滩肉泥。
4
三天后,老马回到县一中继续教政治。下午开家长会,家长会与他没关系,全是班主任的事。老马坐办公室发呆,想着如何要回那彩票。家长会开完,家长们三三两两的走出教室,太阳刚刚下山,还留有一点余温。老马也走出办公室,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工地工头,工头是课堂上那个描眉涂脸,说什么什么夫,什么什么斯基都是俄国人的女学生的爸,算是半个熟人。工头又想请老马喝酒,这时老马觉得他很烦,要不是他拖欠民工工资,那天老马早回去了,于是推脱不去。工头因为女儿成绩不好,想着怎么样去巴结班主任,苦于没机会接近,谁知帮他解决难题的老马竟然是女儿班上的政治老师,虽不是班主任,但老马认识班主任,和老马搞好关系,也就意味着和班主任搞好关系,等有机会再去接触班主任。
生拉硬拽,把老马拖进曼哈顿国际大酒店,这曼哈顿真的是曼哈顿。进了电梯,里面有一戴白手套的小伙帮着摁电梯按钮。七拐八绕,拐进餐厅,刚进去,闻见的不是菜香,而是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儿。这味儿有些冲鼻,老马和工头落座,点了三样菜,清蒸武昌鱼,麻婆豆腐和葱扒羊肉。
工头吃着喝着,老马没什么胃口,不是他不饿,而是身在曼哈顿,却不由自主想到香榭丽舍,想到香榭丽舍就会想到老蒋,想到老蒋就想到那二等奖彩票。
见老马心事重重,不怎么动筷子,工头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也是苦于没人说,便一股脑儿把老蒋、彩票、曼哈顿和香榭丽舍全抖落出来。听完,工头笑了,接着打了个电话,让工地一女资料员送录音笔来,工头说:
“你只要让姓蒋的说出彩票是你让他帮着买的,证明彩票是你的,我请律师,官司我帮你打。”
千恩万谢后,老马和工头一道,把桌上的三样菜全消化了,老马说:
“人与人之间真的奇妙,上次我帮你一忙,这次你帮我一忙。”
工头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下回还得找你帮忙哩。”
老马反复摆弄录音笔,女资料员手把手教他,好不容易把他教会了。
5
老马要请老蒋吃饭,去曼哈顿国际大酒店,不是为曼哈顿的菜,而是为曼哈顿的环境,安静,柔和,录音笔正好派上用场。老马没用过录音笔,用之前,反复调试,先试能不能录,再试音质效果,一切妥当,老马心想工头真帮了大忙,得亏和他去曼哈顿,不然还想不到这个办法。
老蒋落座后,笑眯眯地看着老马,以前老马爱笑,现在老马笑不出来,脸拉得老长,他不想拉长脸,可没办法,心气儿摆在这儿,心里不高兴,脸上能高兴吗。老马梗着脖子,想打开突破口,想先谈两人的友谊,可发现他和老蒋没友谊,要是有友谊,他老蒋能昧下彩票吗?或者说,友谊是有的,只是没那么深。这才发现,他和老蒋只是酒肉朋友,并不过心,十年来的所谓友谊全是建立在酒肉之上,这友谊就打了折扣。于是,老马决定不为自己做调解员,干脆撕破脸,想直接要彩票,正打算开口,谁知老蒋先开了口,不提彩票的事:
“这曼哈顿,也就比我以前的曼哈顿环境好点儿,口味一般。”
老马这时偷偷把手伸进兜儿里,摸到录音笔的录音键,往下一摁,开始把话题往彩票上引:
“老蒋,咱俩今天把话说清楚,那彩票,是你的还是我的?”
又说:
“十多年了,咱可没为这事红过脸。”
老蒋知道自己理亏,这事是他欠老马的人情,但人情做不了法律的主,客观事实就是彩票是老蒋自己买的,老蒋也不怕老马找自己的麻烦,一口咬定彩票是自己的。老马:
“老蒋,今天叫你来,是想听你一句话,你拿不拿我当朋友?”
老蒋:
“当啊,要是不拿你当朋友,我今天就不会来。”
老马:
“好,我就想听你一句实话,我买了十年彩票,往日没中,这次中了。往日只要我没来得及买彩票,不用我打招呼,你都会帮我买,是不是这样?”
老蒋:
“对,你说的没错。”
老马:
“那你承不承认,这次也是因为我没来得及买彩票,所以你像往常一样帮我买,不同的是这期中了二等奖。”
老蒋:
“对,我承认。”
老马喜出望外,接着问:
“那你能不能把这彩票还给我?”
老蒋摇头:
“不能,彩票是我的。”
老马:
“没得商量?”
老蒋:
“对,没得商量。”
老马从兜里掏出录音笔,攥在手中:
“老蒋,这里面有你的录音,咱法院见。”
老蒋惊出一身汗,没想到平日善调解人际关系的老马会有这么一手,说:
“老马,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又说:
“这钱对半分。”
此时的老马已经不答应了,胜券在握,准备打官司,开启录音笔播放键,想让老蒋听听,让他输得心服口服,等了半天没声。老马不知道的是,录音笔经过他的反复调试之后,早没电了,刚刚说的话,一个字都没录进去。老马和老蒋都干瞪着眼,不同的是,老马刚刚没出汗,现在出了一身的汗;老蒋刚刚的出的汗全干了,老蒋:
“我先回去了,这菜不咋地,还没我请的安徽厨子烧得好。”
6
老蒋儿子的婚礼上,一个娱乐圈十八线明星唱了两首歌,一首是《你是我的女人》,另一首是《今天你要嫁给我》,唱完,揣着两万块钱走了。老蒋给他儿子办了四十桌,老马坐在最后一排,感叹老蒋就一卖水饺的,哪来认识这么多人。后来才知道,老蒋把他以前的同事,同学,还有他老婆的同事,同学,能请的全请了,加上女方亲朋,硬凑四十桌。
和老马同桌的有卖彩票的老蔡,包饺子的老温,专门收银的小四川,算上老马,这桌才四个人。本来凑了十个,另外六个是“曼哈顿国际大酒店”的厨子和服务员,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不来了。一张大圆桌,只坐了四个,又是最后一排,来吃喜宴的都要经过这里,显得有些突兀。现在人肚子里都不缺油水,一只白煮鸡,只吃了一块鸡腿。婚礼临近尾声,服务员等着下班,来收拾饭局。收拾的第一桌便是老马这桌,今天老马喝了八两,本来不想喝那么多,都怪那老蔡,那老蔡也喝多了,彩票店中了二等奖,心里高兴,一个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搂着老马的脖子:
“老马,亏得你买那组固定号,你要是放弃了,我这彩票店估计也要关门了。”
老马心里多少得了点安慰,至少卖彩票的还知道老马才是这彩票的主人,但老蔡接下来的话又让老马凉个半截:
“也得亏老蒋,他要是不来买,我这彩票店还是得关门。”
全然不知道老马老蒋的事。老马一仰脖,又喝了二两,凑成一斤。奇怪的是,老马没醉,脑子也没糊涂。喝完一斤,想啃块鸡腿,谁知被服务员收走了,老马望着服务员的背影,跟自己说:
“彩票你拿走了,鸡腿也拿走了?”
又说:
“你这王八蛋,不给我留点儿?”
谁知这话被服务员听进耳朵里,今天心情不好,刚和男朋友分手,分手前两分钟,男朋友骂她是王八蛋,不但骂她是王八蛋,也骂她全家都是王八蛋。服务员个子不高,不超过一米六,穿双高跟鞋,顶多一米六三,指着一米八的老马骂:
“你骂谁是王八蛋?”
老马脑子还是很清醒:
“又没骂你,我骂的是老蒋。”
服务员不管他骂的是不是老蒋,把男朋友骂她的话,一股脑儿全丢给老马。教政治的老马被骂得直犯迷糊,那服务员越骂越凶,老马也是情急,推了一把服务员,推的地方有些敏感,服务员捂着自己的胸:
“王八蛋,你耍流氓!”
上去撕老马的头发,老马早没头发了,两边有,中间没有。服务员只好撕老马的衣领子,老马拽着服务员的手,服务员拧不过他,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不知是为男朋友骂她王八蛋哭,还是为拧不过老马哭,反正是哭了,惹得一群人围观,一场婚宴变成一场闹剧,最后服务员被经理痛骂一顿,开除,理由是客人还没吃完怎么能收桌子?服务员是被开除了,老马被她揪进派出所,那么多人证明,老马推了她的胸,老马也承认确实是推了,这会儿酒劲上涌,跟处理警情的警察说:
“是我不对,不但推了,我还感受到从胸脯内部散发的愤怒,是这愤怒让她的胸很大。”
服务员斜他一眼,又开始愤怒,跟警察说:
“你看看,还在耍流氓呢!”
7
老马给人赔礼道歉,又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交了三千元罚款。这事本来已经结束,谁知第二天上午老蒋又在电话里把他骂一顿,当时老马正在教公民的基本义务。老蒋说他什么时候耍流氓不好,偏偏在人婚宴上耍流氓,还说他是有意的,是故意的,故意让老蒋出丑。人都问老马是什么人,和谁认识,是谁请来的。人都说是老蒋请来的,是老蒋十多年的朋友,他帮老蒋挂过饭店门牌,“国际大酒店”成了“口际大酒店,”“口际大酒店”又成了“国际大酒店”,说得有鼻子有眼,更没歪曲事实。若是在一般人面前丢脸也就算了,重要的是,老蒋的亲家,是xx局的局长,是个一把手,本来儿子这桩婚事就是脚板上钉钉子——寸步难行,儿子娶的是人千金,一群富二代盯着她。只是这肚子里有老蒋儿子的种,只能嫁他。儿子的前途,还指望亲家开天辟地呢,已经说好了,先干个科员,有老丈人这个局长在,再慢慢往上爬。
老马这么一闹,不但把自己闹进派出所,也把老蒋亲家的脸闹成个烫手山芋。四十桌里面,有一桌是局长的部门同事,这个处长那个主任的,局长不想太高调,所以就请了一桌人。当官的要面子,尤其在女儿结婚典礼上,回头人一说,x局长家千金的婚礼上有人耍流氓,是局长亲家的朋友。
现在老马当众“耍流氓”,老蒋丢不丢面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局长这面子往哪儿搁。换句话说,老马耍不耍流氓也不重要,你只要不在人婚礼上耍流氓,随你在哪儿耍流氓。老蒋骂老马之前,局长也把老蒋骂了一顿。老蒋不是拿不出钱给儿子办婚礼,只是如今这世道,谁会嫌钱多?老蒋想的是,有了这二等奖彩票,等兑了奖,给儿子买辆五十万的车,在地位上儿子已经落了下风,那咱就在物质上帮儿子拉平了。老蒋在电话中就把这事给老马阐明:
“本来这事还有的商量,你闹这么一出,去你妈的吧!”
又骂:
“你个乌龟王八蛋,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也不等老马回话,就把电话挂了。
8
老马是个体面人,在县一中教政治。今天早上,他被人骂了一顿,骂他那人叫老蒋,是个卖水饺的,卖水饺的老蒋昧了他一张中七十万的彩票。晚上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电视里正播放抗日神剧,两军拼刺刀,拼了个你死我活。老马想去找老蒋好好谈谈,如果谈不好,就像电视里那样,拼个你死我活。
临走前,老婆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找老蒋。
随后来到“香榭丽舍”水饺店,包饺子的老温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收银的小四川正在嗑瓜子。老马问老蒋在哪儿,小四川说老蒋一天都没来店里。老马又转头去老蒋家,敲门前,摸兜里的水果刀,生怕待会儿打起架来找不到。老蒋不在家,只有老蒋的老婆在家,老蒋老婆是个哑巴,以前能说话,因为吃错药,把嗓子吃坏了,平时说话只能“咿咿呀呀”。哑巴老婆急得红头胀脸,也不知为啥急,冲着老马“咿咿呀呀”,老马也跟着她瞎比划,哑巴老婆正在洗老蒋的冲锋衣,冲锋衣内侧有好多夹层口袋,哑巴老婆拎起冲锋衣,一抖落,抖出好多碎纸渣。哑巴老婆指着碎纸渣,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
等了半小时,老蒋还没回来。老马干脆下楼,在楼前的一座小花园里看见老蒋正闷头抽烟,地下好多烟屁股。老马攥紧水果刀,一步步接近老蒋,老蒋没发现他,等老马走近了,突然听到老蒋跟那儿骂:
“妈了个x,这婆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又听见他骂:
“妈了个x,早知道早点去兑奖,也没这事。”
这时老马从黑暗处钻出来,老蒋吓一跳,见是老马,先愣了一下,看他手里攥着把水果刀,倒笑了:
“咋地,这是要杀我呀。”
抽口烟,又说:
“你杀了我,也拿不到钱,彩票在我衣服夹层里,谁知我那倒霉婆娘把衣服洗了。”
接着说:
“你想杀我,我还想杀人哩!”
老马啥话没说,和老蒋坐在木椅子上,在月亮底下抽三五,月亮把两个人的脸照得有些惨白,老蒋:
“你说,这事赖谁?”
老马:
“我回去了,明天第一节是政治课。”
9
第二天上完政治课,工头的女儿找上他,说她爸要请他吃饭,老马这才想起录音笔还没还给他呢,跟工头的女儿说:
“饭就不吃了,你爸的录音笔在我这儿,你替我还给他。”
工头女儿接过录音笔:
“不是这事。”
四下看了看,小声说:
“我爸想请你再帮他一个忙,再拖欠几天民工工资。”
老马一脑门子问号:
“啥意思?”
工头女儿:
“我爸说了,上次你在工地门口的慷慨演说很像那么一回事,把民工都给唬住了,其实我爸有钱发工资,只是钱在银行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利息不是?”
又问:
“马老师,你懂我意思不?”
教政治的老马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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