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万千，吾心悦汝

我是忘川河里的一尾红鲤，千百年来，透过清清水波，望着河边的彼岸花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世世，花叶两相错，我的心里惆怅得很。

忘川河里的一叶扁舟，渡了一个又一个亡灵，他们或凶神恶煞，或以泪掩面，或肥头大耳，或瘦骨嶙峋……我虽未出过忘川，世间百态，却得以就此窥见一二。

有些魂灵总觉得自己阳寿未尽，挣扎着不肯渡河，小舟晃荡，他们掉入河中，成了我们这些精怪的口中餐。说实话，他们的口感委实太差，我很不喜欢。若不是我们这些鱼虾蟹甲这将忘川河中的污浊之气吸纳，恐怕河水早就浑浊不堪了。

从吃掉的魂灵的记忆中，我知晓世人都以为忘川河水黑乎乎的，还“咕噜咕噜”冒着泡泡。真是大错特错，他们将十八层地狱里的销魂池想成了忘川河。真的忘川河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宽阔的河面上泛着雾气，可与蓬莱之水媲美。出淤泥而不染，这话说的就是忘川河。

一日，来了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死活不肯渡忘川河，不喝孟婆手里那灰黢黢的汤水，非要站在河边等心上人。她生前没有做过恶，反倒积德行善，孟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日日立在此岸，遥望彼岸，身姿挺拔，却泪眼婆娑，秀眉紧促。我三番五次浮到水面冲她吐泡泡，她均视而不见。

我翻着脑海里别人的一份份记忆，才知道人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叫做“情”。我摆摆尾，恍然忆起几百年前，梁山伯和祝英台宁愿永不轮回，也不喝那孟婆汤。

事情惊动了阎王，他老人家善心大发，准了他们的愿望，将那对有情人化作一对鸳鸯蝶，返回阳间，双宿双飞。

对于这种做法，我嗤之以鼻，蝴蝶的命在朝夕，又怎么长长久久？

我却忘了，人间有句很出名的话:“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她孤身一人站在此岸，一动不动，长身玉立，像极了身后只有叶的彼岸花，无端让我生出几分怜惜。我暗暗想着，还有一年我就功德圆满，可以幻为人形，到时候我一定要化作男儿身，与她说上几句话。

小舟每靠岸一次，她的眼就亮上几分，待瞧清楚以后，又黯淡下去。河里的小舟一日往返上百次，她眼里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失去光华。我心疼得慌，游到岸边一跃而起，摆出了鲤鱼打挺的姿态，她看了我，只一眼，又望着彼岸。

地府一日，人间十年。三日后，她的意中人来了，却是锦衣华服，大腹便便，两鬓如霜。那姑娘远远一眼认出他，拧起的眉舒展开来，笑得嘴角弯弯，梨涡浅浅。我头一次见她笑，原来如此好看，忍不住又吐了几个泡泡，她还是没看见。

那个男子甫一下船，她就飞奔上去，伸出双手欲抱他。

谁知那男子吓得连连摆手，皱皱眉，眼里全是陌生，不悦道:“姑娘，别耽误我投胎！”说罢，他推开她，大步往孟婆处走去。

我看见女子愣在原地，羸弱的身子抖如筛糠，许久才开口道:“你不记得我？”

然而，那厮已经将一碗冒着黑烟的孟婆汤喝得一滴不剩。

那姑娘见状，心灰意冷，转身就往忘川河里终身一跃。我吓得半死，慌忙将所有功力凝在尾巴上，用力一摆，将她送回岸上。她却晕了过去。

好死不死，几百年不出阎王殿的地府头头今儿来忘川河边转悠，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阎王爷在岸边来回踱步，我潜入水底，不敢看他。他老人家蓦地顿住脚，贵手一抬，我就从水里飞出来，落在岸上。

咦？没有水的鱼必然呼吸困难，我怎么毫无感觉？低头定睛一看，我居然是立着，不是鱼肚朝上的横躺，因祸得福，我幻出了人形。

大喜过望，一时忘了向阎王道谢，我径直伸长脖子去看水面上的倒影，玉面芙蓉，嘴角含春，我，我居然是个女的！

转头怒视阎王，他老人家似笑非笑，我顿时焉了下来，惹不起，惹不起。

我屁颠屁颠跑过去扶起我心心念念的人，轻轻摇晃，她悠悠然转醒，一双眼茫然地打量着四周。

我心下了然，前尘往事她都忘却，回头欲向阎王爷道谢，他已飘然远去，连个背影都不留给我。孟婆站在奈何桥下捂着嘴笑，腰都直不起来。

我瞥她一眼，又转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搜肠刮肚憋出一句话:“浮世万千，吾心悦汝，汝可应否？”

她先是一愣，随后粲然笑开，也不应我。不过她眼角眉梢的娇羞，我瞧得一清二楚。

孟婆给我们取了名，她叫曼珠，我唤沙华。据说曼珠沙华是彼岸花的别名，花叶生生世世不相见的遗憾，我们来圆满。

【无戒365  第7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