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囡囡,坐好。”
女儿伸出手正要触摸阳台上那盆灿烂的海棠,被我冷喝一声后神情失落的回到我身边。
我无奈的摸了摸今早给她编的麻花辫,心疼的责怪自己不能牺牲工作的时间陪她休息。
九月三日将近,主编给我下达了一个艰巨的任务,让我写一篇关于抗战的专访,而我采访的对象现在住在宁江市秦河镇八一老街这条破旧小巷上的一家敬老院里。
离家之前,女儿生病,爱人返回部队,家里一切,全都靠我一人。看着她泫然欲泣的小脸,我咬牙把她抱上出任务的面包车。
现在,她正坐在一群年过花甲的老人中间,百无聊赖的和我一起等着被采访对象的出现。
“渴吗?”为了排解小家伙苦闷,我尽量找话题与她聊天。
她摇头,两条可爱的辫子在空气中飞舞。
“你跟我这一走,功课要落下很多吧?”小家伙还是默不作声。
“昨天老师让你背的古诗还记得吗?嗯?叫什么来着……”
“《泊秦淮》,”她闷闷不乐的开口,“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恨……”
我憋着笑,“恨什么?”
“隔江犹唱后庭花。”有人接了口,声音沙哑,像一把破旧的鼓风机,呼哧呼哧的只剩残存的风和气息。
我满心以为自己会遇上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满头银发,皮肤有如融化的奶油耷拉在脸上,眼神呆滞,手脚颤抖。
她却不符合我意识里任何所谓的“一般”,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到脑后挽成一个髻,穿着红色的毛衣和一条粉紫色的披肩,指间夹着一根“红河道”放在嘴里点火,隔着烟雾漫不经心的撇了我一眼,神色间不掩当年的风情。
我呛了一口烟,上前朝她伸出手,“咳,葛阿姨你好。”
她点点头,夹着烟在太师椅上坐下。我注意到她的身材还保持着少女的婀娜,一弯腰,一抬手,气质不输时下的任何一个年轻人,包括此行蓬头垢面的我。
“时间很善待你。”我一面打开手中的笔记本,一面笑着对她说。
“哈,”她夸张的笑了一下,“哪里哪里,人老珠黄了。”
我略微惊讶,发现她谈吐不凡,至少和她曾经的职业非常不符。
看出我眼神里的疑惑,她弹了弹手上的烟灰,目光投向窗外的秦淮河,语气意味深长:“你不知道吗?踏上这条路之前,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2】
葛秋月本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父亲开了个学堂,收入可观,日子过得还算舒服。奈何好景不长,教书先生半路转行当赌鬼,顷刻间赌光家里所有东西,包括自己闺女。
今早,葛秋月一路含着泪,被父亲拖进这家宁江市最大的妓院——和春楼里。
自小熟读《烈女传》的她不愿低头,一哭二闹三上吊演了个全套,和春楼连着好几日生意惨淡。妈妈气得够呛,兰花指都翘到了天上,捏着嗓子尖叫着“把她给我绑起来!”,葛秋月立马就被人五花大绑的丢进了猪圈。
也好,在猪圈里饿了一天的葛秋月虚弱的想,饿死了最好,一了百了。
老天却好像偏要和她作对,猪圈的木门被打开,一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进来,粗声粗气的说了声“柳姑娘有请!”,接着又把她连拖带拽的扔进了头牌柳鸳的闺房。
葛秋月被丢在地上时恶狠狠的翻了个白眼,如果她有力气说话,一定会破口大骂所有人。
野蛮!没受过教育的蠢货!新时代里的文盲!请是这么请的吗!
“呵……”一声娇笑不适时响起,葛秋月抬头,刹那间忘却呼吸。来人柳眉杏眼,樱桃小口,一身月白色丝绸旗袍,手里举着把细长烟斗玩味的看她。
若不知这是和春楼,只当哪家千金小姐误入这风月场所呢。柳鸳让人给她松绑,好酒好菜上桌招待,葛秋月愣是没吃,一声不吭的坐在那,一脸防备。
“妈妈说你固执,我不信,看来是真的,难道读书人都喜欢折磨自己?”柳鸳嚼着桌上的花生米,自顾自开口。
葛秋月还是不说话,她又继续,“来呀,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谈。”葛秋月不买账,她冷笑,“你们这出戏,唱得可真好。”
对方佯装听不懂,“你说什么?”
“说你和那老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都不是什么好人!”
柳鸳夹花生米的手停了下来,她看着葛秋月那张生气的面庞,好一会儿,低头笑了,“你说的对,我们不是什么好人,秋月,你自己也不傻,难道回去跟着你那赌鬼爹就万事大吉了吗?”
葛秋月被戳到痛处,再也没能忍住,低声啜泣。对啊,离开这里,回哪去呢,她爹已经不要她了。一介孤儿,有什么资格在这与人谈条件。
“少天真了,”柳鸳点着烟斗,啜了一口,“你要是现在答应我,我还可以帮衬帮衬,先从一个客人接起,明天换了妈妈过来,可就不是这么个说法了。”
葛秋月可怜兮兮的抬头起来看她,在烟雾里仿佛看着审判自己的天神,她含着泪点了点头。
【3】
他是柳鸳安排给她的第一个客人。
这个人高大黑壮,他吓坏了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的葛秋月。她甚至没有勇气走向那罗帐门,鸳鸯被,就夺门而逃。奈何对方身高腿长,一个跨步就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摔到床上,毫不费力的撕开她的旗袍。
“不要,求你……”她泪眼婆娑的恳求他。
像是怀着什么深仇大恨,他双眼充血,戾气逼人,吓得葛秋月嘴里只剩下求饶的话语。绕是再楚楚动人的姿态,对方仍是无动于衷。他掐着她的脖子,毫不留情的挺身而入。
葛秋月疼得几乎要晕过去。
然而,还没等她从下体的撕裂中回过神来,对方又抱起她的头,一下一下的撞向床板,嘴里念叨着,“凭什么!让你们留在后方!凭什么!让你们这么安逸的活着!”
葛秋月被撞的眼冒金星,没多久就失去知觉。
醒来时,人已经走了,留下她满身伤痕浑身赤裸的躺在床上,柳鸳让丫鬟送来活血化瘀的膏药,她打开后在自己身上轻轻涂抹。眼泪接连不断的坠在皮肤上,把膏药晕开,她又颤颤巍巍的涂上,晕开,涂上,如此循环往复。最后泪流满面之时,她终于把膏药丢到一旁埋首在膝盖里大哭了一场。
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安慰自己。
幸好,因为身上有伤,葛秋月被允许休息,到厨房里帮着做些杂活。不出几日,身上的伤好干净了,又被妈妈揪回来接客。接客这件事情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她又遇上了那个男人。和上回一样,他依旧是没有任何前戏就闯入了她的身体。
“唔......”葛秋月咬牙,发出猫一样的呻吟,却勾不起他任何怜悯。他的动作一次比一次狠,力道之大仿佛要把她五马分尸方可解气,青筋暴起的双手桎梏着她的双肩,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摁压出触目惊心的掌印。
葛秋月难过极了,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个男人心里有伤,他正试图通过这样方式的把他心里的绝望和痛苦一下又一下的传达给她。
两个人受苦,总好过一个人在阴影里默默打爬。
葛秋月的鼻子一酸,她突然撑起身子,在他惊异的目光下吻上他的唇。这记突如其来的香吻像是带了魔力,他由最初的惊异,到最后反客为主,有如亲吻着花瓣一样,小心翼翼的吮吸着她娇嫩的唇,身下的动作随之放缓......
【4】
从那以后,他没有在她身上制造出新的伤痕,葛秋月开始了连续接客的生活。
她遇见了很多客人,他们多数垂涎她的身子,止不住的甜言蜜语,即使是在床上,也技术娴熟,花样百出,对她百般挑逗。每天应付不同的面孔,葛秋月的身心疲惫。她时常会想念那个面无表情的凶恶男人,通常只靠做来泄露他心里所有的想法,虽然会很疼,葛秋月嘟着嘴巴想,却也直白坦然得多。
他来和春楼的时间并不固定,但每次都会翻她的牌子,并且丢下许多钱,让她一陪就是一整天。有人看不过去,出言不逊,“哟,秋月妹妹这才来了多久啊就有常客了,早知今日,何必装什么贞洁烈女啊,多此一举。”被他听到后,狠狠的扔了几块洋钱,砸了脑袋,一群人赶忙跪下来乞丐一样的叫大爷。
葛秋月窃喜,想尽办法在床上取悦他,两个从未有过交流的人,身体上变得愈加默契。
这天,又是一场鏖战,结束后,葛秋月趴在他汗津津的胸膛上喘着香气。他的胸膛比石头还硬,上面布满了交错的疤痕,状如蜈蚣,很是狰狞,有些看上去甚至像是枪伤,葛秋月抚摸着这些她不知道的故事,一时情动,凑上去吻了吻。
她感觉到男人身子一僵,随即一个翻身,又将她压下。“不要了......”她环着他精瘦的腰,埋首在他胸膛里撒娇。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泄了气,侧躺下来将她抱进怀里。二人一时无话,葛秋月百无聊赖的抓起他的手,在上面涂涂写写。
“你在写什么?”他第一次说话,声音沙哑。
“我的名字,”她狡猾的笑了一下,“猜猜是什么。”
“我不识字。”
“......”她的笑容凝结在嘴角,“是秋月。取自唐代诗人韦庄《菩萨蛮》的一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父亲希望我美丽如初。”
“你还会吟诗?”
“我父亲以前是位先生,后来沾上赌博的恶习,欠了一屁股的债,把我卖到了这里,你是我的第一位客人。”
“......”他听后无语,圈着她的手又紧了一分。
“你呢?”她仰起脸来问他。
【5】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葛秋月注意到,他的脸上又浮现出她初见他的神情,既纠结,又痛苦。她突然发觉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正想收回这句话,他却突然站起身来,穿好自己的衣服,拿起椅子上那件破旧的外套,走了。留下她一个人慌张的坐在床上。
葛秋月不知如何触怒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这样干坐着过了许久,门口传来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抬头一看,柳鸳身姿妖娆的站在门口抽烟。
“老相好?”她挑眉。
“不是。”葛秋月泄气。
柳鸳笑了,那张饱满的红唇就着烟嘴深吸一口,“那就没必要难过。在和春楼里,玩玩就好,不必太当真。”
葛秋月很不服气,她想大声说,我就是喜欢他!可她说不出口。她知道柳鸳说的没错,在和春楼里,任何一个妓女,要谈爱甚至是喜欢这样的感情,都很可笑。
像是为了嘲笑她一般,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再也没有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突如其来的,和春楼的生意也开始冷淡下来。宁江市的局势似乎变得越来越紧张,听外人说,驻扎在城外的部队坚持不下去了,日本人快要打到城里来。每天,葛秋月注意到,路过和春楼的,再也不是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而是背着行李拖家带口四处逃亡的百姓。
兀地,她想起他胸前那些狰狞的伤疤,隐约明白了什么,心里一紧,夜以继日的祈祷着他千万要平安归来。
没过几日,政府开始下达通知,说是一周之后,将会统一调遣部队保护城里的人民撤往后方。和春楼里的气氛也日渐紧张,姑娘们匆匆忙忙的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时刻准备离开。
当冲天的火光在宁江市的城门下燃起时,有些人趁着夜色事先逃跑了。
葛秋月焦急数着日子,固执的坚守在和春楼,她坚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和她道别。他是这么强壮又勇敢的男人,怎么会轻易的死在日本人的刀下呢?柳鸳臭骂她傻,她丝毫不动摇。
一个会爱上嫖客的妓女本就是愚蠢的,更何况她所有的智商都用在了如何去爱和思念一个危险的男人身上。
终于,战争在秦淮河对岸打响这天,葛秋月在漫天的炮火声中看见了那张她日思夜想的脸。
【6】
他们流着泪,激动的相拥。
片刻之后,他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将她放到在桌上就进入了她的身体。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抵着她的额头喘着粗气,那双清澈的眼里仍旧满是痛苦和绝望,“他们都在战场上死了,我能想到的只有你。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的过去,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你的牵挂,国难当头,爱上一个军人没有未来。”
葛秋月拼命的摇头,在他怀里泣不成声。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照片,在她耳边沉重的说了三个字后印下一吻,抽身走了,像一阵风一样,只有她身下流出的液体和脸上未干的泪痕告诉她,他曾经来过。
这天晚上,葛秋月将那张照片放在枕头下,一夜无梦。
第二天敌人过河了,军车来到和春楼门口时,一众姑娘都没了形象,连滚带爬的上了车,哭着喊着让司机快走。葛秋月坐在人群中,望着那栋花哨的高楼渐渐远去,心里怎么也不能快活。她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却陡然抓到一抹空气。
她大惊,又在口袋里掏了掏,还是空空如也。
“停车!”她尖叫起来。
车上的士兵一脸怪异的看着她,“我要回去拿东西!”她着急的说,声音里染上了哭腔,那是他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抱歉,城内快要被占领了,我们不能回去。”
“那就让我一个人回去!”
“小姐!请你服从命令,回去以后没有人能带你出来,你会自身难保!”
旁边的姐妹们也拦着她,对她一再劝说。
“那我就不出来!”然而葛秋月一心只想着那张照片,作势要跳车。
“等等!”后面传来一道清丽的声音,葛秋月回头,柳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我和她一起回去。”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葛秋月自己。柳鸳走到士兵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洋钱,塞到他手里,“小兄弟,拜托你,行行好,不用等我们了,你们走吧。”
士兵无可奈何的看了两人一眼,询问了上司的意见后,“啪”的一声,打开了车门,让二人下车。
葛秋月下车后还没来得及感谢,柳鸳就拉着她的手一头扎进阴暗的巷子里,朝和春楼跑去。
【7】
她毫不费力的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找到那张照片。
看着照片里的他穿着军装,威风凛凛的样子,葛秋月欣喜得落泪。柳鸳在一旁着急的扯着她的衣袖,“快走!有人要来了!”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传来踹门的声音,柳鸳透过门缝一看,几个日本人拿着刀枪小心翼翼的进入楼里。
葛秋月一惊,瑟瑟发抖的缩在柳鸳身后,“对不起,连累你了。”
柳鸳却丝毫不害怕,她捧起葛秋月的头,为她拂去额前的发丝,抵着她的头对她笑道,“傻瓜!我是谁,我是和春楼的柳姑娘啊,不就是几个日本人吗,我去引开他们,你看准机会逃出去。”
葛秋月慌乱的拉着她,“不!我们一起走!”
柳鸳用力的推开她的手,笑容中带着泪光,“秋月,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说你傻,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其实你没错,我太嫉妒你。我的家人都被日本人杀光了,我自己年纪轻轻就沦落到和春楼里,堕落在男人的肉体中间,早就忘记了怎么去真心爱一个人,你是个好姑娘,秋月,让我去报仇,去跟那帮混蛋同归于尽,你逃出去,找个好人家嫁了,连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葛秋月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瘫坐在地上。柳鸳起身,开门之前,留恋的看了她一眼,最后义无反顾的打开门冲了出去。
她听见日本人淫笑着追着柳鸳去了后门,接着,后院里响起柳鸳刺耳的叫骂声,“混蛋!狗杂种!啊!老娘阉了你!”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柳鸳的声音在空气中戛然而止。她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静悄悄的挪到窗前往下看,发现柳鸳浑身赤裸的躺在地上,睁着眼睛,手里抓着一把小刀,胸上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而那些作恶的日本人正在她身上不断的耸动。
她猛地泛起一阵恶心,趴在地上不断的干呕后跌跌撞撞的跑下楼。后院的人听见她的动静,连忙举起枪来跑到大厅里将她逮住。
“啊!”他们像疯子一样淫笑着撕扯她的衣物,禁锢着她的手脚。葛秋月无能为力,只能无声的哭泣,手心里紧紧捏着他的黑白照片。
忽然,骑在她身上的男人脑门上穿过一把闪亮的刀,喷涌而出的鲜血贱了她一脸。葛秋月被吓坏了,她在倒下来的日本人身后看到那张凶恶的脸,满是血污,有如天神一样降临在她黑暗的世界里。
“不是让你走吗!”他朝她咆哮。
旁边的日本兵尖叫着朝他扑了上去,他一个人根本寡不敌众。“滚啊!”他的胸前被插入一把刺刀,鲜血直流,却仍旧紧揪着敌人,让她逃跑。
葛秋月擦干脸上的泪,咬着牙踉跄着爬了出去,门口正好驶过一辆军车,车上的难民们朝她伸出了无数支手,葛秋月使出吃奶的力气,被车子拖着走了一段后终于被人拉上后座。
上了车的她立马回头,期望在和春楼硝烟滚滚的门前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别死.....”她把他的照片放在唇边轻吻,心里不断的祈求上天让他活下来。
然而,上帝置之不理。天空中传来了轰炸机的引擎声,葛秋月震惊的抬头,炸弹像鸽子蛋一般被投放到宁江市各地,刹那间地动山摇。他们的军车被掀倒在路旁,车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葛秋月艰难的从车底下钻出来,再一看和春楼的方向,竟只剩一片废墟。
【8】
说到这里,她咳嗽了一下,正待再吸一口,发现烟已经抽完,随即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叼在嘴里,我拿出自己的火机为她点火。
“谢谢。”她低沉的说了一声。
“然后呢,你看到什么?”我继续问她。
她眯起眼睛,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许记者,你读过《圣经》吗?你知道地狱吗?”我摇头,“那天,不仅仅是和春楼,整个宁江市都被夷为平地。天空被浓烟遮掩了,城市笼罩在黑暗里,废墟上堆积着尸体,人们的器官被炸得四处散落,鲜血染红了土壤,活着的女人被日本人摁在地上轮奸,老幼被刺死,直到今天我的脑海里还在回响着人们的嚎叫。”
“那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她用小指勾了勾额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的精神已经恍惚了,只是顺着本能在走,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红十字会的帐篷里。”
我点点头,用笔在笔记本上飞快的记录,“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分明从苦海中逃了出来,后来又去当了军妓呢?”
我的话一出口,她就沉默了,连带着抽烟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眼睛久久的望着远方的秦淮河,仿佛是一副静止的画。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们在沉默中安静的相坐了许久,久的我以为她就要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时,她却突然开口了。
“许记者,军妓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事情,我怕死,我不敢为国杀敌,我不能为那些在战争里失去亲人的战士抹去伤痛,我不能治愈他们的创伤,我能做的很少,我只能给他们带去一些身体上的快乐而已。”
我点头,表示理解,手中却迟迟不能下笔。采访葛秋月女士之前,我曾试问主编,为什么不去采访革命英雄?
主编说,世间真正的伟大和爱,其实都隐藏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今天,我见识到了,这个女人的勇敢和无私令我震撼。
我收起纸笔,心情沉重。“我能不能……再问一个私人问题?”她弹了弹烟灰,点头示意我继续,“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有想过组建自己的家庭吗?”
她叹了口气,摆摆手,“我们这一代人承载了太多记忆……战争胜利了,心里所受过的伤痛是怎么也无法痊愈的。”
她告诉我,自从当了军妓,她在每一个睡过她的男人手上都写下了她的名字,但是那些男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娶她。
末了,她又问我是否结婚。“是的,我爱人也是一名军人。”
“是嘛……”她的眼角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希望你们百年好合啊……”
我笑着称谢,牵着女儿带着整个小组走出了敬老院。站在太阳底下,面对阳光正好,春暖花开,我忍不住掏出手机给爱人发了一则短信。
“很多人都说军嫂是个伟大的职业,但是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小如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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