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那会,还没有义务教育的说法。一学期动辄几百块钱的学费,难住了很多乡下的家庭,包括我家。为此,大人还送给我们一个名字:喝钱虎。上学的花销,猛于虎也。
为缓解窘境,我妈怂恿我爹买辆拖拉机挣钱——我爹年轻时候在公社的面粉机上练就了一手修机器的本事,伺候一辆拖拉机不在话下。于是,好一阵腾挪拼凑,我爹开回家一辆泰山牌小四轮。从此,一到春种秋收,我爹开着他那辆突突叫的铁家伙,车后面挂着各种农机具,天黑蒙蒙地出门,又黑蒙蒙地回来,今天给张家犁地,明天帮李家压场;时常回家的时候,满脸只能看见眼白——其它地方都被柴油机的烟给熏黑了。有一回,我爹实在困乏,路上又黑,他连人带车开进了105国道边的深沟里,万幸没有翻车;虽然毫发无损,但是着实把全家人吓个半死。
拖拉机收费的标准,大约是按亩来算,一亩地十几二十块而已,且都是乡里乡亲,我爹完工时候,常常把零头再掐一掐,当着主顾推让一番,在记账的小本子记个整数。因此,农忙时候,找我爹出车的人总是源源不断。
活干完了,该收钱了。做事干脆且手头宽绰的人家,通常没几天就来我家把账结了;我爹跟来人抽根烟,说说话,欢欢喜喜的,在账本上划去了一行。
当然,也有不干脆的,也有不宽绰的,也有确实忘记结账的。
“等庄稼收拾了了,再给吧。”不少人这么说。那时候,手头有闲钱的并不多。
转眼到了年关。我们放寒假回家,忍羞含愧地跟爹妈嗫嚅一个下学期学费的数目......我爹打开他的小账本,清点清点欠账的人家。
“喝钱虎,跟你妈要账去吧。”
我爹只管记账,从不管要账。这种难以启齿的工作,通常由我妈胜任。
于是,我跟着我妈到各家要账。
我妈总是带着我,大概因为我是老大,学费又最贵。带着我,就是带个大难处,在要账的时候,我起着卖惨的重大作用。
她的策略是,先从好要的人家开始—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原是朴素的常识。进了人家大门,先是一顿寒暄,“羊杀好了?”(本地风俗,过年都要杀羊做羊汤)、“二十几儿蒸馍?”
“孩子放假了?”对方终于问。
我妈马上见缝插针,“可不放假了,要吃要喝要学费,闹得人头疼!”小本子递上来,堆着笑,点明主题,顺手再推让个几块钱的。
“宽绰不?要不,别拿了!”我妈说,听起来一点也不真诚。
“有,有。”对方去堂屋把工钱捧出来,再挽留一下:“坐会再走!”
“不啦,不啦,还有事。”我妈真诚地婉拒着,带我告辞了出来,大功告成。
接着去不宽绰的人家。
有一家,据我妈说,孩子多,都上着学,老大还刚考上了大专,都是花钱的地方多,赚钱的地方少。那个光景,没个几年,也缓不过来。站在破败的院子里,我眼见着我妈把寒暄的话说了一遍,又循环了一遍,才把来意说明,脸上显着作难的神情;院子的女主人脸上,是更加作难的神情......天晚欲雪,年关临近......在寒冷萧索的院子里,两个女人的无心恋战的角力之后,我妈攥着一半的工钱,领着我出来了。
“下回还给他家干吗?”我问。
“还能不给人家干?”我妈说。
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这些喝钱虎都已成家立业,不再需要爹妈的账本了。泰山牌小四轮,我爹的老伙计,如今舒舒服服安卧在专门给它盖的小厦子里,颐养天年。当年记账的,现在接送孙辈上学,刷刷手机,被我们戏称“在网瘾老少年的边界徘徊”;当年要账的,在村里拉扯了一帮广场舞小伙伴,每晚呼朋唤友,活跃得很。
要账的日子已经远去;我希望那样的日子一直远去——没有人会留恋困顿。现在回忆,留恋的,无非是在辛劳的父母羽翼下的温暖,那才是弥足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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