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失去父亲庇佑的爷爷,小时候过着穷怕了的生活,到老一直都是紧巴巴的过日子。即使后来家里条件变好了,依然改不掉年轻时艰苦节约的习惯。
从我记事起,叔伯和姑姑都成家嫁人后,爷爷奶奶就主动分家住进了池塘边的红砖瓦房里,砖是新砌红砖,偏矮的屋顶还放着一盆肆意疯长的仙人掌, 没有人打理,每年开花却开得热闹。
红砖房进门分成左右两间房,左间住人,右间是牛栏,住着家里种田地不可或缺的一只水牛。左间十五平米左右,进门左边一方灰扑扑的木桌,桌边是床,床尾一只灰扑扑的老旧衣柜,与桌子一样,带着岁月的陈旧和木纹。门的右边是窗,靠窗就是灶台。就这样一方集厨房餐厅客厅卧室于一体的小天地,爷爷奶奶相互扶持的住了上十年,直到爷爷走后,奶奶搬出来和我们一起住。
在爸爸和叔伯们眼里,爷爷一生没什么大本事,受了不少苦,等下一辈生活刚刚有起色的时候,却撒手人寰,是个没享到福的人。
但在我的记忆中,爷爷虽然沉默寡言,却也是一个性格温和,心思细腻,热爱生活的人。虽然日子过得清贫寡淡,但在吃饭和生活上表现的认真满足,现在想起来,都让我觉得有一种安宁的幸福感。
从我记事到爷爷离开,那段时间刚好是我的童年成长期,对爷爷的记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但让我印象深刻却有这么几件事:
剃头的一块钱零食
爷爷爱剃光头,而且理发很有规律,每隔十天便会去镇上找他的“老伙计”剃头匠给他理一次发。早上一大早起床,踩着露珠步行半小时到小镇上的剃头铺子,花一块钱理完发,然后再花一块钱给孙子们带回固定零食——四包方便面。四包方便面不按人分,按每家两包分配,就这样,幺叔家堂弟堂妹可以分得一人一包,而我家三个孩子,只能我和妹妹分吃一包,弟弟吃一包。
大伯家两个哥哥那时已上初中,不在零食分配范围内。爸爸在家排行老二,而我家孩子最多,我、弟弟、妹妹,幺叔家只有堂妹和堂弟。每次在面对爷爷的零食分配问题上,年幼的我总感觉爷爷在给我出难题,两包面三个人分,要么没我份,要么和堂妹一样大的妹妹就只能分半包,这让我觉得很委屈。其实我不知道的是,他的公平分配是建立在他的孩子上,而不是他的孙子。从来一分钱掰成两分用的人,能用与剃头对等的钱给我们雷打不动的买零食,已经是对我们的格外眷顾了。
下雨天去钓鱼
除了剃头的雷打不动,爷爷还有一件雷打不动的事——下雨天必去钓鱼。只要一到下雨天,田里的农活也不用做了,大水牛也不用出去放了。爷爷就会拿上他的钓鱼三件套——小木桶、大油布雨伞和自制的竹钓竿,早上早早吃完早饭,去菜地或田埂挖几条蚯蚓,或者用一点面粉和成饵食,提着工具,拎上一个小马扎,就出门了。
有时是村口的池塘,有时是邻村的池塘,也有时候是田地边的堰塘,只要是方圆有水渠沟塘,能钓鱼的地方,几乎都被他光顾了个遍。记忆里,爷爷出去钓鱼的雨天大多有些清冷,凉凉的雨丝,一下一整天。
爷爷泛黄的油布大雨伞,竹制的长长的伞柄,撑开插在池塘边,颇有些像现在海滩边大大的遮阳伞,海滩边的遮阳伞和夏日的阳光一样活力热烈,而爷爷的雨伞撑在雨中的池塘边,展现的是一种清冷的静谧。爷爷坐在伞下的小马扎上,甩出鱼竿,盯着水中的鱼鳔,微微缩着身子,一坐就可以坐一上午。
等到午饭时分,雨水泡软的泥路上,就会响起橡胶靴踩着泥泞的吭哧声,还有晃荡的小水桶里,几尾小鱼扑腾的水声,这是爷爷收工回家的步伐。爷爷每次回来的小水桶里,总不会空桶而归,有时候的青色的小鲫鱼,有时候是身子瘦长银白色的参子鱼,收获大的时候,两样都有,还会有些其它不知名的小鱼小虾。
青色的鲫鱼,爷爷会现做成新鲜的鱼汤,银色的参子鱼,就干煎。爷爷做的鱼,简单到有点惨淡。鲫鱼,给点油,煎一下,加一瓢水盖过鱼,灶里加一把柴,烧到水开,再加点盐就出锅了。
就这样简单到原始的“水煮鲫鱼”,吃起来却让人放不下筷子。煎到焦香的鱼皮,经过鱼汤水的炖煮,撕一块一嚼,韧Q软滑。清水煮的,却没有一丝腥味,鱼肉细腻,泛着清透的白,还带有一丝清甜。我最喜欢吃鱼肚上那排大刺撑起的那片鱼肉,顺着大刺的方向筷子一撸,整块鱼肉就下来了,这块鱼肉里没有小刺,被鱼汤浸裹过后,鲜嫩多汁,放在嘴里让人嚼得欢快。
每次吃完鱼后,如果是天凉的气候,爷爷就会细心的把鱼汤中的鱼刺和残渣篦出来,留下鱼汤,静置到晚上或第二天,就会形成像琥珀般晶亮透明的鱼冻。这种像果冻一样形态的食物,第一次吃的时候,让我很是惊奇,筷子一戳,鱼冻就颠颠的颤抖,舀一块递到嘴巴的过程中也在颠颠的颤抖,放在嘴里还会在你的舌头上颤抖,这种颤巍巍的新奇,让年少的我有点惊喜又开心。
鱼冻凉凉的口感,在舌头的温度下,迅速融化成鱼汤,这种由凉变热,由固态到液态的奇妙变化让小时候的我充满好奇。因为这份好奇,也因为从小吃爷爷的鲫鱼汤,我对鲫鱼汤的热爱延续至今。
以前,爷爷只能等到天凉,靠低气温才能做鱼冻。而现在,有了冰箱,把鱼汤放进去,想怎么冻都可以。偶尔,我也会学爷爷当初一样,吃完鱼,将鱼刺和残渣篦出来,把鱼汤放进冰箱冻成鱼冻。但是,家里人对鱼冻好像并不怎么感兴趣。有一次,我妈面对又一次出现在桌上的鱼冻,说了一句:“家里又不是没有菜,为什么还要吃这剩汤?”我才恍然知道,小时候,为什么一道鱼吃了一顿还要把鱼汤吃到下一顿。不是因为好吃,大概是因为没得吃。
仅剩两块的桃酥
上初中了以后,学校在二十公里以外的镇上,大家都是住校,每周家里给五块钱生活费,来去坐车两块,剩下三块钱零用。那时学校是全封闭式的,除了放假,出不了校门,即使出了校门,3块钱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除了坐车,我便将剩下的钱攒下来,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攒,等攒到上十块了,感觉自己应该可以出去“挥霍”一把了,就跟着同学在周末返校的开放日里去逛街。那时候,除了偶尔买好看的书籍文具,剩下不多的钱就全部贡献在了街上便宜的零食铺子里了。
在家里,除了姑奶奶逢年过节拿过来的一些糖果零食,我们家是很少有零食这个东西存在的,更不用说花钱买的那类零食。所以,从小我们姐弟仨对别人家的零食柜和时兴的零食品种都满怀憧憬和向往。
因为对零食的执念,我好像对所有吃的东西都抱有渴望,上初中有一点点零花钱之后,我便怀揣着那一点零花钱,做着把街上小吃吃个遍的美梦,距离学校另一条街街口,香香糯糯的红豆粥,校门口的凉粉、苕片、辣条、冬天的糖葫芦,散秤的饼干等等等等,只要在我的零花钱购买力范围内的,我都像完成目标一样一个一个一点一点的去买来吃进肚里。
慢慢的,每次回家,看见读小学的弟弟妹妹在家里,除了奶奶的一日三餐,和田野里馈赠的自然美食,很少像其他孩子可以吃到带包装的零食。于是,我带着“有福同享”的"壮志决心”,每周放假回家的时候,会用我攒下的几块钱带回去一些零食,或者带着弟弟妹妹去大队小卖部买几包辣条、冰袋或者无花果给他们解馋。那时候,看见弟弟妹妹的开心劲儿,就觉得我这个姐姐当得实在是太棒了。
因为每周只能回一次家,那时候爷爷住在隔壁幺叔家,奶奶住在我家照顾我们姐弟仨,大多时候,我都看不到爷爷的身影。上初中后,爷爷是去剃头了还是去钓鱼了,我都渐渐不再关注,也不再期待。只记得有一次放假回家,我花了我两个星期攒的六块钱,买了一包桃酥带回家,自己嘴馋忍不住吃了一大半,最后剩下完整的两块大的,打算留下给弟弟妹妹吃。
为了控制自己把剩下的两块给吃掉,我关上抽屉,走出门,打算去菜地看一下,然后在池塘边的空地上,我看到了爷爷。
开春的天气,渐渐回暖,爷爷脱了灰旧的棉外套,搭在一边,挥着锄头正在捣碎冬天晒干的牛粪,锄头一下一下的高高扬起,再用劲落下,磕在一坨坨干燥发硬的牛粪上。空心脆的粪球一敲就碎,实心发硬的有时候一下敲不碎,得敲好几下。爷爷弯着背,动作有点连不上的一点一点的磕着。磕到硬的牛粪块上的时候,力量受到反弹,我仿佛看见爷爷有点松驰的面皮也使劲一抖。
我看了一会儿,转身又走回屋里,来到抽屉边,拿出那两块核桃酥,放在手里握了半天。看到仿佛好久不见的爷爷的那一刻,我就头脑发热的想要把核桃酥拿给他吃。现在手里拿着仅剩两块的核桃酥,又有点送不出手。后悔自己刚刚贪嘴吃得只剩两块,给弟弟妹妹也不好,给爷爷更显得寒碜。可是,爷爷也很少吃这些东西,我甚至从没有给爷爷送过什么吃的。
于是,心里喊着不管了,我拿着大大的红色塑料袋包裹着的两块核桃酥,快步的冲到爷爷面前,突兀又直接的把手里的东西伸到他面前,爷爷弯腰的动作微微一僵,被我的动作搞得有点懵,但还是伸手迟疑的接了过去,当看到那是吃的的时候,还小声自语了一句:“给我的啊。”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没有接爷爷的话,急冲冲的转身走开了,不知道身后的爷爷有没有觉得开心,或者后来有没有吃我给的两块核桃酥。
那仅剩的两块核桃酥,是我给过爷爷唯一的东西,每次想起,都怪自己为什么吃得只剩两块。
想吃的柿饼
上初中之后,我与爷爷的交集越来越少,即使每周回一次家,也很少见到他,年少的我,也并不在意这些。直到初一下学期,春末夏初的时候,爷爷病了,大伯和爸爸轮流带着他去街道医院、镇上医院最后到市区医院奔波检查。
那时大人们的奔波和犯愁我都看不到,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我只知道,后来爷爷在大伯家被照顾着,亲人和亲戚们都时常来看望他,大妈每天问他想吃什么,都满足的做给他吃,看望的人也都是吃的喝的、水果营养品大包小包的提过来,爷爷床边的柜子里那段时间囤满了各种吃的喝的,大妈每天变着花样做给爷爷吃。
为了让老人能够减轻病痛,开心一点,三婶会偶尔带着一岁多的堂弟去爷爷房间,把堂弟放在门口的竹床边,流着口水手里抱着苹果,蹦蹦跳跳的吸引爷爷的注意。
就这样“众星捧月”的,爷爷拖着衰竭的身子,撑到了端午的前两天。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么清楚呢,因为那天下午,是我返校的日子,也是爷爷门前来往人最多的一天。在武汉打工的妈妈请了假回来了,姑姑也来了,平时不让我们孩子进去的大人,这天每个人都被叫去和爷爷打招呼。这天下午的家人集聚,可能让爷爷真的感到了开心,难得的撑起了身子坐在床上,看着一屋子的大大小小,眼神微微发着亮。
但是,爷爷的好精神在那个傍晚大家相继道别离去后,迅速的催古拉朽。在我返回学校,妈妈返回上班,姑姑回家,大家都道别走了之后,那个晚上,爷爷一个人在房间里,默默的停止了呼吸。
第二天早读课上,堂哥来把我领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摩托车的背后,一脸懵的问他回家干什么,大哥没有说,只是装作无事的跟我聊天,我也成功的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路看着初夏路边的风景,心里还装着不用上课的小窃喜,心情愉悦地回了家。
在拐入家门口的时候,我一路雀跃的心情在洪亮的哭声和鞭炮声中戛然而止,被家门口这种没见过的气氛弄得有点不知所错。我呆呆被大人拎进屋,站在门口,看向爷爷的房间,床前一只火盆里,明明灭灭的烧着黄色的纸,纸灰和烟雾充满了整个房间,姑姑戴着长长的白色的孝布,瘫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哭得有点声音发哑。我脑袋空白的被大人拉到窗前的蒲团上磕头,当我弯腰头点地的时候,姑姑突然双手捶打膝盖,开始嚎哭。我鼻子一酸,不知不觉眼泪也哗啦哗啦的下来了。
我撇着嘴,泪眼朦胧的站起来,抬头望向床边,爷爷僵硬的身体仰躺在床上,闭着眼,嘴微张着。阴阴的天光透过窗,照过来,感觉有点凉。
读初一的我,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人死了样子。抬眼看过去的时候,默默的有点害怕,看到爷爷那样有点可怜的躺着,又不知不觉的想哭。我抹着眼泪被大人带出来,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的为爷爷的后事忙碌,在门口呆呆的坐了半天。
之后的两天,小孩子们依然被大人勒令在一边,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忙忙乱乱。等到两天后出殡,长长的送葬队伍,在阴暗的天气里,和哀乐的唱诵下,五步一歇,十步一跪的将爷爷抬上了山。
我不知道是因为爷爷走后我对生老病死这个词有了突然开窍的感知,还是那年离世的老人真的比往年多。爷爷死后的那年冬天,村子和周围的几个村子陆续有很多老人离世。我在放假回家的田埂上,不期然就会看到白色的送葬队伍和飘舞的白帆。每次看到,就会怔怔的想起爷爷上山那天,有点闷的天,和膝盖的隐隐发疼。
爷爷走后的一段时间,家里人经常爱说起两件事,一件是爷爷去世的前一天,大家不该一起来看他又都一起走了,让他心情大起大落,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在那天夜里走了,不然也许爷爷还会多活几天。还有一件事是爸爸常爱挂在嘴边的,当初爷爷想吃柿饼,不该不给他找。
在爷爷生病那段时间,家里人每天都会问爷爷想吃什么,只要能买到或可以做的,他们都会买来或者做给他吃。有一天,爷爷第一次主动跟爸爸说他想吃柿饼,就是最开始,冬季里,姑奶奶或姑姑来走亲的时候,会买一些来,爷爷都珍藏着吃的柿饼。后来,看到老人喜欢吃,基本每年冬天,家里人都会买一些给爷爷奶奶吃。再后来,柿饼就成了每年冬季给爷爷奶奶的必备。
可是,冬季很容易买到的东西,初夏的天气里却很难找得到,那时侯,大队的小卖部只能提供日常用品,赶集的镇上还没有超市的出现,这样反时令的东西,爸爸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寻,然后就拒绝了爷爷,没有给他找来。然后,爷爷走了,没吃到的柿饼便成了爸爸心里永远的疙瘩,每次说到爷爷,他便懊悔一遍。
从小受苦到大的爷爷,在快要苦尽甘来的时候,却身体熬到衰竭,病痛致死。现在,家里每次一起吃饭的时候,或者有了什么新的好吃的时候,就会想起爷爷。看着现在琳琅满目的食物,家里人总会时不时感叹一句:“爷爷真是受苦的命,要是能活到现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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