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沈水烟的记忆中还时常会浮现那个叫江梅千的女子。那样的恬淡,沉寂,无言。像开在秋日旷野里的一株菊,浅碧轻红的花阴下你几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然而等到疏风起来,落叶层层而下,到处一片清和宁静时。你无意环顾,那株淡黄的身影忽而就跌落进你的眼眸,教你再也移不开眼。
1、周顾
沈水烟那个时候正在和周顾热恋。那场爱情在那样青涩的日子里可真真算得上是惊艳。彼时沈水烟十九岁,将将上大一,周顾正好年长她一个学年。沈水烟读中文系,容貌清秀,成绩优秀,很会写文章,曾在一些大大小小规模的杂志上都有发表过作品。有些是时下盛行的青春文学期刊,几番出现沈水烟的名字后,系里自然慢慢传闻这样一个学习好长相惊艳的“才女”了。周顾便于此时出现,他是校文学社的社长,等于也是校刊的主编。陆续读过几篇沈水烟的来稿之后立刻被这个文笔灵动,学识丰富的小学妹吸引。
某个天气清爽的日子,沈水烟穿过重重叠叠的书架,拿开厚厚的词本。目光落到对面靠在书架上翻阅什么书本的那个人身上。他低着头,十分专注地沉浸于字里行间。意识到对面的目光,他侧过头来微微一笑。头顶的风扇不时以清凉的风吹起他棉T的一角,后面一大片的书架立刻成了淡化过的背景。
沈水烟偏爱甜食一类的食物,这和她的性子有关,她的性格单纯柔和,又落落大方,朋友圈子广还十分知心,对每个朋友几乎没有不尽心尽力的。这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从小受到良好家教的缘故。正如糖一样,沈水烟总带给人治愈的效果。
在这些糖类食品中,沈水烟尤喜一道叫桂花糖芋苗的甜点,新鲜芋苗和着红糖与藕粉慢慢熬至诱人的浆红色,加入桂花酱,清香浓郁,往往叫沈水烟百吃不腻。
校门口有一间粥铺,每个早晨沈水烟都会过去。一是因为这家店主营各类甜品粥,其中便有沈水烟最喜爱的桂花糖芋苗;二是喜爱店名,叫“甘草味”,光听名字都能闻到丝丝甜香呢。一段时间吃下来,沈水烟常能在这里看到熟悉的面孔。最熟悉的就是周顾,三番两次在图书馆遇到的男子。这时她已经和周顾很熟悉了,来往会打招呼。
周顾不知道沈水烟已经了解到关于他的一切,他并不是什么默默无名的角色,沈水烟在许多活动中见过他好几次。况且在周顾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已经被沈水烟的室友印上了对沈水烟有好感的文学社社长标签,并且被数次指认给沈水烟。因而实则从图书馆相遇的第一面开始,沈水烟就已经将他认出,也看出了在斜对面他的目光其实是暗暗瞧着她的。等她把挡在中间的书拿开时,他才佯装埋头于书中。
当然这些周顾纵使不知但都可以猜到,他不是不聪明的人,早在留意到沈水烟的时,他就多方面打听沈水烟有关的信息。也刻意接触沈水烟的室友,将自己对沈水烟的意识明里暗里透露出去。等于刻意让沈水烟知道有自己这号人物的存在。
有共同爱好的人自然很容易走到一起的。经过好事者的有心撮合加之彼此的心照不宣,双方总算确定了关系。男俊女俏,加上各自的“才华”都是又被众人有目共睹,于是一时倒成了京大能数得出来的模范情侣之一。
一切完美而有规律地进行,两个爱好文学的人,一同写文字阅读一样的书籍。周顾也写诗,沈水烟开心时会一一抄写下来,夹在日记本里,和几瓣捡来的樱花瓣并列,留作纪念之物。忘了说,这些诗大多都叫做情诗。
周顾在沈水烟的宿舍楼底叫一声沈水烟,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沈水烟的室友从二楼的第七个窗口探出头来看看,了然地缩回去。半分钟的功夫周顾的视线会落到窗台旁边的阳台上,沈水烟白欧根纱裙和着温婉的笑容出现,挥着的手的样子像极了一朵柔软的棉花糖。
周顾在楼下再候五分钟,那朵馥郁的棉花糖便翩然降临在面前。当然二层的楼梯是不用花上五分钟的。有四分钟的时间,沈水烟急急忙忙蹦进卫生间,检查一遍眉眼,整理一遍裙摆,还要细细整理一遍绾在后脑勺的花苞头。然后放慢步子从宿舍走出来,含着从容的欢喜。黄昏时光,天际有着桂花糖浆一样的橘红光线。周顾伸手把沈水烟揽入怀中,低下头来唇角轻触沈水烟的发髻,仿佛重复了千万遍的动作。
周顾待沈水烟用了十分的温柔,他专注而投入,对沈水烟永远有用不完的耐心。有时沈水烟对上他瞳孔,眨眨眼,又觉得这双眸子好像距她山长水远。但也是眨眼间的错觉而已,更多时候的周顾眼里盛满着宠溺,在任重书院的花坛边等候上完一天中最后一节课的沈水烟。大二课程安排很松散,周顾处理完社团的事务后总有时间剩余。
“今天,去哪儿?”
“你想去哪里?”周顾声音纯净低迷,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在夏夜的晚风里越写越远。
“去喝粥。”
喝粥?他笑了,他不是那么喜欢喝粥的人,然而这家粥铺却是他们的媒娘之一。说起来和沈水烟在一起后倒没少喝粥。
沈水烟拉着和周顾握在一起的手指,羞涩的,不说话往前。校园里的合欢花都开着,毛绒绒的芯子从空气中飘过来。哦,这明艳动人的六月。
2、江梅千(1)
沈水烟是什么时候不再去那家店的?陪沈水烟去的周顾没意识到,甚至沈水烟自己都没察觉。但有些事确实在无知无觉中潜移默化了,还有些无知无觉经过时间的推移慢慢明朗。
注意到江梅千这个人。沈水烟在一个清朝候在小小的方木桌边,等候盛满红彤彤美味的瓷碗上来时,眼睛一瞥便看到从隔间走入大厅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旗袍。粗糙的做工显现出这是一件成批量生产的员工服装。但丝毫不影响她的气质。她身材高清瘦,这样的服装在她身上十分合寸,加上清冷的眼眸和植物般寂寥气息,徒叫人多看两眼。
不过也就是这样扫过的两眼,和对所有美好的事物匆匆一瞥一般,不会过多在意。真正让沈水烟再次抬头,留意打探的,是听到一个名字的出现。
江梅千。
清瘦的女子此时正将及腰乌发挽起,旁边另一个员工将发带递与她,絮絮叨叨说着一些话,因隔着一个过道的距离。沈水烟只听到开头的梅千两字,却笃定了这个女子叫江梅千。只为她周身的气质与沈水烟印象的别无二致。
没错,沈水烟是知道江梅千的。确切的说,沈水烟见过江梅千的文字。亦是在校刊上,那薄薄的册子堆得很高,就叠放在周顾工作室的架上。平时沈水烟最喜欢呆在周顾那里,写作或者看书。周顾在工作之前给沈水烟泡一杯绿茶,周顾待人总是这般细腻。
沈水烟写完大段大段的文字之后,会翻阅墙壁架子上的那些图书,泰戈尔的采果集与飞鸟集都是看过的,在阅读喜好这方面沈水烟和周顾有很多相似之处。
沈水烟拿着周顾最新编辑的校刊,有她的文章在。翻几页,看到有一栏叫花事的主题栏。故事多涉及男欢女爱,青春与爱情,只有一篇文章例外。
只讲了一个民国时期的寻常闺秀的生平,生于富家,嫁得良人,良人不喜封建包办婚姻,然后彼此过完各自的一生。
题目是短短二字,芷娘。
平淡的感情被作者不痛不痒地勾勒,平淡到观者甚至看不出主角的悲喜哀愁。然只一遍便镌刻于心,再翻阅丝丝缕缕的哀惋。
文章的底部有周顾的书的读书笔记,简短数字:文字清婉,心似芷草。
周顾正好端茶过来,明前茶的气息芬芳馥郁。周顾看到沈水烟摊开的那一页。
“你也喜欢她的文章?很特别的女子。”
文字确实别致,江梅千三个字初略在沈水烟脑海中留下印记。
夏季是女孩子争奇斗艳的时节,能不能胜出一筹多取决于女孩子的身材。宿舍里的女生们都开始嚷嚷着减肥,于是整个宿舍往操场跑得就勤了起来。沈水烟胖瘦均匀,倒不用刻意去做改变。不过夜间课余绕着操场走走也是惬意的事。几乎每一次都能在操场对面的湖畔看到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咿咿呀呀唱些听不懂的调子。沈水烟的室友好几次抱着沈水烟的手腕,说怕得紧。终究是相信科学的新时代年轻人,去得多次竟相互开玩笑来,真若对面有只女鬼,中文系倒也不差书生,说不准能谱一段人鬼情未了。
沈水烟不开玩笑,只是暗自想,这听不懂的语言好听得紧,应是苏州的吴侬软语。这段《皂罗袍》竟让她唱出十分的神韵来了。
这样兀自揣测着,沈水烟聊天时将这段奇遇权当笑话讲给周顾听。讲到那唱评弹的女子头发极长,室友常常猜测是不是比对岸柳枝还长时沈水烟笑到无法遏制。回过神来却发现周顾目光在别处,灵魂已然出窍,仿佛在思索某个问题。
沈水烟唤一声,周顾方从好远的地方回来。神色恍惚,含糊地念一句,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无限怅惋。
沈水烟怔忡了一下。
江梅千(2)
周顾说江梅千是个特别的女子,沈水烟以为指的是文字。很快她发现错了。江梅千的特别不在于能写一手古风文章。更在于她与这个世界仿佛格格不入。
沈水烟明白这个含义时,才真正注意到了江梅千。她现在才发现江梅千与她一个系,甚至她们还有一堂选修课是一起上的。到此时她们已经快一起修了两个学期的古汉语赏析。
沈水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江梅千并不像普通平凡的女孩子不起眼。她清雅美丽,如梦似幻。自沈水烟注意到她以来,她永远以一袭盘襟纽花旗袍现身,露出一截颀长白皙的颈子。长发懒懒地披散着,额角的碎发被以一个银白色边夹固定。
除了旗袍她好似没有其他衣服了,沈水烟有时怀疑江梅千选择在甘草味的原因只是为了那一袭旗袍。
至于忽视掉这般特别的女子,后来沈水烟总算找到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原因。江梅千永远坐在倒数第二个桌位,靠窗的一端,不像最后一排打眼,恰到好处被人群遮隐。她几乎很少缺席。
沈水烟擅长成为目光聚焦点,江梅千却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隐藏,她擅长格格不入地融于人群。
别的女孩子课后都兴高采烈约好去逛街,去看演唱会,去游戏...江梅千好像从来没有这些生活。
沈水烟只见过江梅千上完课抱着书去图书馆的身影。她似乎,甚至都没有一个朋友。
江梅千真不像这个世界的人,她总是抱着一本书,厚厚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词典。大多数时间她的思绪和灵魂都沉浸在手中的书里,这个时候你感觉不到江梅千的存在的。旁人与江梅千打招呼,江梅千仿佛刚刚从一个梦里醒来。眼神总是带着迷茫,飘忽,然后转化为客气的疏离。哦,你好。转身又埋头手中的世界,未见一句寒暄之词。
这或许就是江梅千没有朋友的原因吧。
不,江梅千有朋友的。沈水烟才想起来,似乎一次在二楼走过的阅览室走廊时,江梅千立于拐角处,边上是一瘦长隽秀的男子,白色短袖衬衫很是爽朗,磨边的牛仔裤挽到脚腕之处。玻璃外是宁净的天光,风从楼下呼呼地吹来。江梅千正对着对面男子,兴味盎然地讨论着什么。
风把她一边没夹的长发不时吹跑到脸前,她反复用手撩到耳后,笑靥明媚。这个表情显得她格外生动。
意识到生动这个词,沈水烟才意识到此时的江梅千才是真切存在的。江梅千有一座城池,这座城池里仅有她一人。在这座城里她坚强得过份,她好像不顾一切地往前,坚持,克制。在这座城里她肆意遨游,畅所欲言,自由而任性,外界对她而言是无法入侵的。这份认知徒教沈水烟羞愧。
沈水烟有一回鬼使神差地坐在江梅千的身后,江梅千自然全无意识。她笔直坐立,独自对着一卷书呈思量沉吟之色。有一页,江梅千定定看了许久,而后怔愣地望向远处,思绪似乎又飘离了这个世界。沈水烟窥得一眼,上面尽是复杂的繁体字。有一行,底部加重画了两道线。沈水烟用手指摹在桌面上,依稀解得数字:煮字根本不疗饥。
煮字根本不疗饥呵。
3、沈水烟
秋日以不可阻挡之势到来。校园南坡边有一片荒芜的草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改种上其他植物了。春夏时节看到的是萋萋的碧株,茎长大约漫过膝盖还高一些。狭长的叶子初始看着像野菊,后来花长出来,纯白色边,蛋黄色的内盘,更像野菊花了。一枝一朵花,沈水烟把它们私心里叫做太阳花,从坡上往下俯视,看到无数的小太阳。
到了九月份,所有的小太阳开始干枯,化为浅浅的绒毛四处飘舞。偶然看着这些飘零的花儿,一句诗涌上心头: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沈水烟带着周顾来这个坡地,看这片曾经的小太阳现在的飞絮。沈水烟让周顾立于草坪中,然后沈水烟把背上的画板解下来,手指飞快飞舞着。沈水烟说周顾你不能动哦,你一动这些花就消失了。
沈水烟在画板上留下了周顾,长风衣下分明的身形,清晰的轮廓。独独画到那双眼眸时怎么也下不了笔。沈水烟知道的,那双眼眸里没有九月,没有她,连一丝一丝的情绪都没有了。只有和这些飞絮一样的,寂寥,遥远。这遥远让她想到江梅千。一个个都是这样,只有遥远,没有交集。想到这里就让沈水烟感到气闷。
想把所有的画稿都撕掉。
所有的笔杆都毁掉。
躺在干枯的草丛里。
和飘絮一起逝去。
...
沈水烟的头发有些长了,经过一个夏天加上长长两个月的暑假,已由披过肩头的长度差不多要到腰。想了想,沈水烟去完理发店,出来已是清爽的齐耳发式。
室友都嘲笑她像一顶大大的蘑菇。沈水烟不在意,她爱上了短发在空气中荡开的感觉。穿上简单的粉色T恤,短款背带裤,白布鞋。沈水烟依旧是让人难以转开眼的存在。
文艺汇演随着新学期到来。沈水烟凭着好人缘好名气轻而易举地弄到了两张票。打电话叫周顾来看。周顾好久才同意,好。
沈水烟再怎么都不会知道在拿票之前最好还要打听一下节目的。江梅千上场的那一刻她忽而意识到这个问题。
沈水烟还有好多话要说,比如周顾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百天,比如你觉得我的新发型好看吗,比如看完汇演我们去喝粥吧。这些其实她都说了。但是周顾望着台上的那袭旗袍,那盏琵琶,那些话就好巧不巧地都从咿呀戏曲中飘走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儿闲寻遍……”
沈水烟忽而泄了气,起身走出大厅。
周顾追出来时,沈水烟刚从自动饮料机里取出第三杯咖啡。两个空杯摆放在演出厅门外的台阶上。沈水烟朝站在台阶上的周顾走过来,将手中的咖啡递与周顾。
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口中传入的苦味让周顾一愣。
沈水烟顺着台阶又坐了下来,声音幽幽的,周顾,你觉得我的文字是什么类型的。
什么类型?周顾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一道甜品,精致,甘甜。”
沈水烟张张口,她想问周顾更喜欢甜品还是更喜欢草本呢。沈水烟记得周顾曾在江梅千的文章底下评过:如草本精华,郁馥清宁,可与之入药。
可是呢,周顾喝苦咖啡连眉头都不皱。
沈水烟盯着周顾手中的咖啡杯发呆,看内里漫起泡泡逐渐消沉。二人皆是沉默着。
“水烟,抱歉。”到底是周顾先开了口,秋日的天空更加高远了。
沈水烟静默,分不清这声抱歉所谓何事。许久,垂着头低低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什么?”无头无尾的一句话,周顾有些茫然。
沈水烟拍去裤子上不存在的尘土,站起来,正对着周顾。杏仁眼底清澈无波。
“抱歉,以后我可能不会来找你了。”
周顾看着沈水烟远去的背影,才想起她问他新剪的短发好不好看。周顾想说真的很好看,很适合沈水烟圆圆的脸颊。齐刘海衬着那双大大的杏仁眼,仿佛一汪透明的湖水。短短的发丝在风中跑来跑去,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沈水烟已经走到笔直的人行道的尽头,她把秋日午后的阳光抛在身后,慢慢消失成一个黑点。周顾的眼中慢慢只留下耀眼的路面,微闭上眼,听得浓荫里的蝉声渐浓。
沈水烟将所有的有关周顾的来信都烧掉,包括夹着樱花的日记本。把樱花比作爱情的人是对的,它们之间的共通点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周顾隔了两周后发信息来道歉,认真地说他一个人去喝了桂花糖芋苗;沈水烟的新发型很好看;一百天的纪念日可以陪她重新过。说没有沈水烟的日子很过得很痛苦。
沈水烟回复,让他不要再来宿舍楼底下,暂时沈水烟不想见到他。而后将周顾所有的联系方式屏蔽。很长一段时间她需要留给一个人思考。
秋分一过,日头便逐渐失了温度,就连白昼的时长也在迅速缩短。沈水烟浑浑噩噩的绕着校园走,南坡下那片茂盛碧绿的植株现在只留下残枝枯叶。沈水烟想起那些漫天飞舞的柔软,后来她在一本书上看到,它们叫飞蓬,又名孤蓬。秋枯后根断。书上注解:孤蓬,草也,无根而随风飘转者。
五六月天气它们鲜活,热烈,生命力旺盛如同一个个小太阳。没想过鲜活的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凄绝。
沈水烟摆定画架,继续进行那幅未完成的周顾。她而今已经明白那双眸子里的迷雾的含义了。那是一种寂寞,是来源于内心深处的困惑,因看不清自己的心读不懂自己的需求,只能寻求外界的源泉来填补。然而有些寂寞,用陪伴是浇不灭的。即使站入在万人尘嚣中,亦或是身边添一个人或一只狗,那种失了魂志的感觉只会加倍清晰。
要等到困惑变得明朗,那些寂寞终于转化为孤独。等到明白心中那块缺失代表的是什么时,才真正意义上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孤独是有解的,因为孤独是一个人内心深处不被人理解,等到那人出现时,孤独会自然愈合。
寂寞是无解的,因为寂寞起源于看不到边界混沌。只能依靠不停的做一些事说一些话来填补那些空洞,悲伤的是那些空洞深不见底。
周顾是寂寞,江梅千是孤独。沈水烟才明白两双同样遥远的眸子,为何却不相像。
沈水烟去找周顾,没过片刻周顾从教室里走出来,他一如往昔的温软俊朗,却更瘦了,眼底挂着重重的阴影。看见沈水烟,他神色激动。往日周顾总是淡淡的温柔,沈水烟头次看到这种表情出现。
沈水烟将那幅画交给周顾。画面上是漫天轻盈的飞蓬,周顾的眸子在荒芜的背景中明灭不清。只有触不到的温柔,和遥远的寂寞。画的一旁书了一行细细的行楷,江梅已过春事晚。这次轮到周顾苍白了脸。
微风吹起的银杏树叶,扑簌簌地瞬间铺满了一地金黄,这颜色更甚于秋日暮光。
4、沈水烟与江梅千
沈水烟恢复了每个早晨以桂花糖芋苗开始的早晨,如今学校食堂里面开了两家粥铺,生意也是好到不行,沈水烟不再需要花十分钟走去校门口。她还去过几次甘草味,没有见到江梅千,问起来说这个学期就辞职了。再有两次看到周顾,坐在以前沈水烟爱坐的位置上安静地喝粥。沈水烟将粥打包好便匆匆离开。
沈水烟这个学期已经没有了古汉语赏析的课程,江梅千便从沈水烟生活中消失了。只有一回沈水烟在湖的另一边散步,江梅千正收好拨片抱起琵琶往回走。沈水烟大着胆子上前打招呼。
“嗨,江梅千。”
“嗨,你好。”江梅千回过头来,显然不认识沈水烟,她礼貌性地抿唇一笑,眉目间说不出的疏淡风华。
后来听得一些关于江梅千的传言,说她不知以何种手段,得了系里最有声名的教授的青眼,竟做了他的入室弟子了。且这个教授还带过几个博士生。一时议论纷纷,将江梅千的家世传颂得格外神秘。
只有沈水烟知道,江梅千是有这个才华的。
宿舍的一个女孩逛论坛,突然咋咋呼呼。
哎,水烟,原来这个江梅千和周顾学长还是一个高中的。而后意识到周顾这个词提得不恰当,于是做势捂嘴,继续浏览八卦。
沈水烟只是微笑,经历秋天轻霜和冬天的飞雪,她已经不会介怀提到周顾了。
沈水烟的蘑菇头慢慢长长,漫过脖子,再恢复那一年遇见周顾的样子。留到及腰的时候她想起江梅千,好像来过沈水烟的生命中却又从未来过。她们并不相识,但沈水烟身上竟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她的影子。沈水烟还是如往日受欢迎,她对每个人依旧坦诚,知心。
她嘴角依然挂着糖果一般温暖的笑容,对待身边每一个来往的人。然而待人接物却少了应有的周旋,往往含着笑容拒绝一切繁杂的琐碎之事,在课后她更乐意抱着厚厚的《漱玉词笺注》做研究。
这更赢得了普遍的称赞,在外界眼里这个才女是名副其实的才女无二了。只是沈水烟的眼眸好像越来越遥远,有时透过自己的双眸沈水烟甚至能重合出江梅千。她这才惊觉什么时候自己的眼神和江梅千竟别无二致。
后来沈水烟也遇到了赏识自己的导师,毕业后选择留在本校读研并开始做了导师的助教。周顾在沈水烟大三下学年就选择了出国,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找沈水烟告诉了这件事,后来渐渐少了消息。
偶然一次进入到一个陌生的博客,仔细翻阅才知是江梅千的,最近更新的时间距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内容多是一些她写的故事,偶尔出现三两诗句,翻阅后发现这里少有访客也几乎没有评论。有一条很早之前的动态,配有一张不甚清晰的图,照片上是江梅千抱着古籍靠在窗口阅读的样子。阳光在她银白色的边夹上跳跃,她眼里依旧是风过无痕。图下配着文字:我有一番孤独味,等谁来解。
这个像淡菊一样清浅却叫做梅的女子。
沈水烟抬头,窗外的梅树长满了翠绿的叶子。空气中弥漫着玉兰花的清香,她的年华也像这些白玉兰一样,正是盛放的好时机。她知道,前面的岁月还很长很长,长到也许一个人会感觉疲倦,但好在,不远的前头有一个身影已等候了她许久。她伸了个懒腰,水蓝色的雪纺裙在暖和的风里簌簌飞扬。
新的五月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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