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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旧语 | 龙女家书

世说旧语 | 龙女家书

作者: 朋克菩萨小蛮 | 来源:发表于2019-08-02 14:11 被阅读6次

1。

12月,南太平洋的雨季,但是今天却是一览无云,阳光热烈。

龙女在阳伞下,读着Kindle,身边是彩虹色的鸡尾酒,一片菠萝插在高脚杯沿上。

照片裁成方形,滤镜下大溪地的绿色,浓郁生动的出现在instragram上。

半分钟后,手机震动,红拂的头像跃动。

哇,萨瓦迪卡?

是啦哦啦,谢谢。

可以啊,洋气人儿。大溪地我还没去过。

红拂端着一杯美式咖啡。旧金山的雨,拍打在背后的玻璃上。

你也来啊。你不是最爱海。

龙女在墨镜后面说。

我现在可穷了,消费降级。

红拂耸耸肩。

龙女啧啧啧,表示不信。

你那是爱情价更高,她在墨镜后翻了个白眼。

不和你说了,李靖买了午饭回来了。

红拂难得羞赧。

这小妮子自从看上了创业者李靖,从风投VC忽然去了创业公司,就转了性子。

旧金山的下午两点,是大溪地的早上十一点。午饭二字,说的龙女也饿了,早上没吃,她想着去吃个branch吧。

你玩点猛的,上天入地的,别又窝在那儿,看书,写日记,知道吧。

红拂交代下这一句,收了线。

龙女看着手边的Kindle,有点讪讪。她喝了一口鸡尾酒,仰着头,靠在躺椅上,昨晚太累了,没有写日记,她心想,今天补上。

太阳越升越高,白色的光,被白色的沙滩一反射,真是刺眼。

龙女忽然跳了起来,像是被阳光烫了,鸡尾酒洒了一身。周围其他度假的人微微侧目。

她拿起身边的浴巾,随意擦了一下,就匆匆跑回了房间。

把背包,箱子,房间抽屉各处都翻了个遍,就是没有。

不敢相信,跟了自己十年的日记,就这么丢了。

更何况,还不止日记。

找了半小时,一身大汗。

她紧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她拉开阳台的门,望着不远处耸入云霄的死火山,虚弱的笑笑。

一朵浓重的乌云开始向火山口飘来,起风了。

她站了一会儿,去了Concierge Desk。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女士。

你们这,最刺激的活动是什么?

2。

柳毅探头眼脑在这片老旧的家属区转悠,不时比对着单元号码。

三单元,门口一棵大桔树,柳毅拍拍干枯的树干,四面看看。

已经不再鲜红的砖墙,冬天枯萎的爬山虎,佝偻着身躯,干瘪的蛰伏,错综复杂的盘踞在如铜锈一般的墙上,静静等待着春天的反扑时机。

4楼,倒数第二层高,一层楼有两户,防盗门斑驳,楼道间堆着杂物纸箱子。

402房门上的去年的春联已经撕掉了,剩下红色的碎纸突兀的贴在说不清黄还是白的墙上。

没有信箱?

柳毅到处找了。只有一个很多年前的送牛奶用的盒子,歪七扭八的订在墙上。只有一个钉子悬挂着,灰色的。

要不就放在这个盒子里?

柳毅从怀里拿出了那封很厚的信。

他脱掉手套,天气湿冷。

他又读一遍地址,确定没错。

只是这收信人和寄信人,很奇怪。

爸爸妈妈收,洞庭龍君小女寄?

柳毅正在踌躇出神,身后的楼梯上,“你是谁?”。

柳毅急忙转身。

一位中年女性,不年轻了,可是很有精气神的样子,不驼背,眉毛高耸。

“我来送信,阿姨,请问这个地址对嘛?”

柳毅蛮有礼貌的,想着也许是邻居,又想确认一下地址。

柳毅把地址念出来。

“倒确实是这家的。但是这家人刚搬走了。小孩子转学去国际学校了,不租我家这个学区房了“。

中年女人稍微温和了一点。

柳毅犯难了。

女人往前走了两步,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拿出老花镜带上了。

”我帮你看看是不是给他们家的,不行我帮你给他们好了。我还要给他们退押金的。”

女人见不得小孩子犯难,就热心起来。

柳毅说好,把信递了过去。

女人却看了很久。

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

时光漫长,冬日的惨淡的光,从楼梯口的窗户溜进来,空气里的灰尘,粒粒可见,沉渣泛起,在人心里的搅动。

“挺奇怪的吧,也没写清楚收件人,洞庭小女,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柳毅搭话。

女人不说话,深深吸了一口气,踉跄了一小下。

柳毅下意识去扶。

女人退后了一步,躲开了。

她再抬起头来,笑的有点瘆人,忽然,眼神里有刀子的光芒。

柳毅觉得诡异,有点想走。

女人似乎看出了他想什么,手轻轻的抬起来,作势拦住了他。

“小伙子送信一趟不容易的啊,阿姨替他们谢谢你。阿姨是他们房东,今天过来检查一下他们搬走后的情况,你进来歇歇脚啊?阿姨年纪大了,电表水表那些都看不清楚,你好人做到底,帮阿姨进来看一下,帮帮忙呀。”

柳毅本来要拒绝,听到后面的话,心又一软。

他今早出门前,他妈妈带着老花镜,追在他屁股后面问他朋友圈怎么分组发布的事情。

“好啊,阿姨。”

他挠挠自己的头。

“你先,你先,我把这几个纸箱子也拿进去,别堵了路。”

阿姨打开了铁门,在安静的冬日空气里,吱呀一声,把柳毅让了进去。

柳毅还没来得及转身,门又吱呀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柳毅傻眼了。

他看着这个女人,又露出严肃紧张的神情,拨打了110电话,喂,有人诈骗。

她侧着脸,打着电话,眉头紧皱,眼睛时不时的眯了起来。

他想起一个人来,一天前,旧金山机场,美联航的休息室,那个面前摆着三杯鸡尾酒,压低声音打电话的暴躁的中国女人。

长得真是像啊,刚才怎么没发现。

洞庭龙君小女。

原来是她。

3。

四周是淡蓝色近乎透明的海水,碧波轻轻推开,龙女大着胆子,一点一点朝远处浮潜。

最刺激的活动,是海底深潜,龙女想了想,摇摇头,换了浮潜。

白色的珊瑚礁在眼前排开,细小的鱼儿在周围游动。

龙宫也不过就是这样吧,龙女想起自己的名字来。

龙女家姓卢,上户口的时候,被听成了龙,上小学的时候才改了过来,但是龙女这个昵称,就伴随了童年时代。

她想起海的女儿,把浮潜的呼吸管子撤了,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

船往回开了,龙女坐在船头上,风大浪急,后面的客人们成双入对,男的自然搂住女的,龙女一个人,迎着风,带着大墨镜,自拍,背景里浪花一朵朵,人生满是浮沫。

上了岸回了自己那伸向海湾的小木屋,龙女正在冲凉,手机有了信号,开始疯狂作响。

龙女暗自纳闷,裹着浴巾匆匆出来了。

几十个未接的微信视讯,来自妈妈。

龙女心里一沉,换算了一下中国的时间,拨了回去。

对方很快就接起来。

龙女诧异,凌晨的家里灯火通明,明亮的瓷砖地板光可鉴人,可是母亲穿着外套,毫无睡意,不知道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

怎么了,妈,出什么事情了?

母亲神色很悲戚,像是哭过?但是她很克制。

没事,我想你了。

不对,这不是她要说的。龙女诧异,她从没这样说过话。

果然,母亲神色又凌厉起来。

你……你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哦。圣诞节,我有几天假期,出来度个假,刚刚在海上,没信号。

自己出来的?要注意安全。母亲忽然又气短了,陪着小心一样。

龙女很怕她要问和谁出来玩的。但是她竟然没问。

妈,怎么了,有什么事?

母亲神色很古怪的看了自己一眼,复杂的眼神里,有恐惧,有委屈,有欲说还休的疑问,也有无可奈何的踌躇。

没事,没事,你好好玩。一定要注意安全。

就收了线。

龙女觉得莫名其妙。

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话可说的呢?龙女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擦头发,默默地想。

两年没回家,父母一定也感觉到了什么吧。

是因为那件事吗?是因为漂洋过海离家远吗?是因为长大了吗?

太阳已经开始下落了,在海面上洒下金箔。

退潮了,浪拍打着沙滩,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回屋,一盏盏灯亮起。

龙女想起了小时候放学,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串钥匙,回到家属区,灯也是一盏盏次第亮起,家家户户飘来饭香,回到家,她练一会儿琴,饭就熟了。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回了屋子里,把窗子关好,回拨了母亲的视频通话。

这次响了很久,就在龙女以为没人接的时候,母亲终于接起来,满脸泪痕。

龙女有意料之中的苦笑。

到底怎么了,妈,你别吓我。

忽然间,母亲就爆发了。

是我吓你吗?还是你吓我们?

先前的委屈找到了出口,情绪的洪水冲出了河道。

母亲举着一封信,在镜头前发抖,父亲也出现在镜头前,拍着母亲的后背,恼怒的看着自己,似乎对自己失望。

那封信,龙女一愣,头嗡的一下。

她很清楚,那封信的开头,她写到,爸爸妈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的婚姻失败了。

信的最后,她自己写到,爸爸妈妈,我觉得人生很失败,快要30岁,可是没有快乐,没有意义,不止一次想到要死。这些话当着你们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就写下来,也不希望有一天你们能看到。

彼岸的女儿,小龙儿。

她现在清楚了,母亲为什么如此反应。

4。

柳毅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黑了。

龙女的父亲来接他,握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道歉,又谢谢他,留了电话,说要请他吃饭。

他刚醒来,搞不清情况,有点懵,挠着头,嗫嚅着说好。

他想起刚才那个梦,脸有点红,幸好夜色黑暗,看不出来。

警察叔叔问不出什么,做完了笔录,忙别的去了。

时差作用,太困了,他坐在角落里,一会儿就睡着了。

面前是三杯喝干了的鸡尾酒,女人很好看的,有点憔悴,陷在沙发里。

盘好的发髻叫她自己抓的松了,很多头发沿着耳朵散下来,垂在脖子周围,是杂乱的心事。

耳机线绕在手里,她压低了声音用中文在吵架。

圣诞节我有安排了。过年我也不回去。

是和父母吵架啊?柳毅猜想。

那是你的事情。我提醒你,咱们已经事实分居一年了。

分居两个字,是用英文说的,separate。似乎两种语言杂着说,这一句话就断开了,就没有人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不是父母。

柳毅有点尴尬,把背包卸下。起身去了吧台。拿了一瓶可乐,顿了一下,问酒保,那个桌子上,是什么酒?给我来一杯。

坐回去的时候,女人已经打完电话了,愣愣的直视前方,脸颊上有酒的红晕。

她看了一眼柳毅,又很快的移开了目光。

她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的本子,掏出一支笔,写了点什么。

还有人用笔写字啊?柳毅心说。

在面前三个空酒杯旁边,她放下本子,去了吧台边上,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第四杯酒。

她轻轻的抿一口,微微皱眉头,神经质的抖一下,眼见着就要把剩下的一口干了。

柳毅的手覆上了她的手。柳毅自己诧异极了,灵魂出窍的看着自己的手。

更诧异的是,自己开口了。别喝那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自己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像是要调情?

他感觉这异样,马上就要醒了。

但是舍不得,于是梦境又回来了。

女人恼怒的抬起头,眼睛眯地细长的,她使劲的眨了一下眼睛。

柳毅知道,她要说,关你什么事。

然而,她说,我难过。

她偃旗息鼓一样的低下了头。

柳毅忽然鼻腔一酸。

她从本子里取出夹着的一封信,阁下可愿帮我带一封家书?

柳毅胸中有一股热气涌动,点点头,二话不说接过信来,很珍重的收在怀里。

女人露出感恩的笑意,眼睛变得弯弯的。

柳毅的心,不皱在一起了,展开了。

他有心风趣,指着女人身边一个随身的抱枕说,这是一只羊吗?还是一片云彩。

说完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太尴尬了。

没想到女人又笑了,这次露出贝齿。

她拢头发到耳后,把玩偶抱在怀里,想了一下说,这是雨工。

她指着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要下雨了,云很重,像是一大群羊挤在一起。

天不哭,雨替她哭。她微笑着说。

你没事了,是个误会,你可以走了。

遥远的声音传来,梦还是断了。

穿制服的人戳戳他,留下一个背影。

回程的计程车上,车窗外车水马龙,自己的脸,倒映在车窗上,和繁华的街景重重叠叠,心事明明灭灭。

自己竟然是这么一个闷骚的人,自诩磊落的柳毅失笑,有点兴奋,有点落寞。

自己无意中做了传书的使者。

然而那封信,却不是那女人交到自己手上的。

事实上,从第四杯酒开始,那个梦就开始荒腔走板,背离事实。

龙女喝完了第四杯酒,天开始下雨,淅沥沥打在机场的玻璃上。

柳毅打开电脑,龙女也打开电脑,两个人的脸,被屏幕映的白皙又失真。

龙女没再抬头,柳毅喝完了自己那杯鸡尾酒,有点心猿意马,瞥过几次龙女,见到她也在走神发愣。

机场广播,飞往上海的飞机开始登机。柳毅往书包里塞电脑。

上了飞机昏睡了几个小时,再探手进书包拿电脑,多出来一个厚厚的本子,抖一下,一封信掉出来。地址上的城市,就是自己的目的地。

那就送去吧,鬼使神差的,柳毅想。

结果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下了车,忙了一天,终于回到家,在母亲的念叨责备中吃了温在锅里的晚饭,洗了个热水澡,柳毅就困的实在熬不住了,倒头就睡。

再醒来,凌晨四点。

我恨时差,柳毅叹气。

窗外开始有着若有若无的鸟叫,在试探柳毅的心。

柳毅一锤床,起身去书包里找到了那个厚厚的本子。

鸟叫声慢慢的声音大了起来,越发令人烦躁,叽叽喳喳的,没个主意。

君子?小人?

我就看最后一页,看看我遇到她那天,她写了什么。

12月24日,机场。阴天。对面的男生挺好看的,要飞大溪地咯。一切都会好起来。

柳毅啪的一声合上本子,无声的笑了。

他把本子放进抽屉最下一层,压上旧书,钻进被子里,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5。

夏天到了,爬山虎爬满了墙。单元门口的大桔树,枝繁叶茂。

年年如此,如此往复。

龙女摸摸钢琴上的灰,掀开了琴盖。《致爱丽丝》的谱子,还是记得的。

音符生涩的滑行,许多音都不准了。

龙女笑笑,多久没弹了呢?

小的时候,每天弹琴。音倒是准,但是心思不在,音总是错。

对面的爬山虎,在心田里草长莺飞,楼下小朋友吵闹嬉笑,是诱惑而懊恼的噪音。

那时候多恨钢琴啊,恨不得砸了。

忽然有一天,晚饭桌子上。

我看你也不是弹琴那块料,也弹不出个名堂,周末给你报了奥数班,是个名师。母亲说,眼皮也没抬。

奥数现在可比钢琴吃香,拿了奖好大学任你挑,钢琴弹半天,说不定过几年加分政策给取消了。母亲给父亲和自己布菜,算是解释。

她还小吗不是?才高一。父亲好不容易在家,埋头吃饭。

什么高一,已经高二了。孩子的事情你管过么?你知道什么。母亲有点恼了。

哦哦,我记错了嘛,工作忙。父亲气短。

奥数好,好好学啊。父亲吃完了,留下这句话,离开了餐桌,打开了电视,新闻联播响起来。最近政策下来了,可松懈不得,我明天开始,得在办公室住下,你帮我收拾收拾。父亲翘起了二郎腿。

母亲往回收拾碗筷,瞪了父亲一眼,没说话。

卧室灯黑着,钢琴靠着墙,寂寞的。

龙女想起以前为了钢琴吃的那些苦头,挨的几顿打,母亲的嘶吼,自己的泪珠,父亲皱眉叹气的表情,目睹爬山虎爬满墙,又如潮水般退去的那些春夏秋冬,真是一个笑话。

这次回来,都办好了?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龙女盖上琴,转过身去。嗯,都办好了。

母亲转身走了,留下一个背影。

入夜了,夏季的凉风吹动窗帘,龙女倒时差,早早躺下了。

半梦半醒,一个人影影绰绰的,在帮自己关窗户,默默地看着自己,叹了口气。

龙女转了个身,继续装睡。母亲带上门出去了。

客厅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对话。

你说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是这样的人?也算是门当户对,知根知底,都是一个大院一个系统的。母亲叹气。

她的一生,总是叹气。

就是一个大院才尴尬呢,现在要说在院子里碰见,还打不打招呼?幸好我是退了休,不然在单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是没脸。父亲低沉着嗓音。

失望,他总是失望。

在家里少打那官腔,你脸重要还是女儿重要?我想起她自己异国他乡的,连个说委屈的人都没有,我就。

母亲的声音低下去了,似乎哽咽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以后都不说这件事了。过去了。父亲轻轻拍着母亲的背。

退了休,终于发现了,少年夫妻老来伴。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时候,少了。

龙女默默听着,一滴滴泪,滑进荞麦皮的枕头里。窗外的蟋蟀,叫个不停。从《卫风氓》一直唱到今天。

我是一个弃妇吗?她问自己,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6。

我不是,是我提的离婚。龙女把被子拉下来,冷着一张脸。

能不离吗?

男人委屈巴巴的样子,很难想象他平时是多么的颐指气使。

得到了一个冷漠的不能。

你可别后悔,你都三十多了,找不着下家可别后悔。

谁能想到,马上就能换上恶狠狠的嘴脸。

龙女摇摇头,冷笑。

我可怎么跟我妈说呢。我妈可只认你这个儿媳妇。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楞楞地失神,嘟嘟囔囔。

龙女哑然。

可是你妈对我也不怎么待见,没少为难我。她在心里说。

那是你的事情,她嘴里说。

那些记忆和嘴脸涌上心头。

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少管我。

你做的这菜,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妈给我做的。

妈。妈。妈。

我妈生下我来,是为了我给别人当妈的吗?在纽约,一起生活的时候,龙女有时候在浴室里,看着自己在雾气里面目模糊的脸,问自己。

都是应酬,我们金融这一行,不应酬怎么行?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儿啊?我爸也这样,我妈就大度。过日子嘛,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是有理。

不对,不对,不对。

龙女很早就知道,这些都不对,一开始就错了。

可是哪里不对?

龙女喝闷酒,试着抽烟,失眠,看医生,乳腺长肿块,但是龙女说不上哪里不对。

犟嘴,母亲严厉的神情出现在眼前,你怎么总是挑别人的毛病,先反省反省自己。

龙女深夜看纪录片,一部接一部的看,讲蜜蜂,讲飞鸟,讲雪豹,就是不讲人。

但是有一天,讲宗教,说到苦行僧苦修,她一个人在家,对着电视,嚎啕大哭。

好多年了,总是有人在背后用鞭子抽我,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鞭子落下来,我皮开肉绽,我跪着前行,我是一个苦行僧。她在日记里面写。

凌晨两点,她看星座运势,12月20日,宜旅行,乔迁。

她订票,收拾箱子,人去楼空。

早上8点,纽约大雪纷飞,11点,旧金山冬日暖阳。

手机震动。圣诞节我妈要来,你收拾收拾屋子,要不她又要唠叨。

我可去你妈的吧。她关了机。

7。

那个柳毅,是个挺好的小伙子,人仗义热心,现在不多见了。你们还联系了没有?出门在外,别太独来独往了,也要有个照应。

上飞机前,母亲忽然说。龙女听得明白弦外之音。

但是年轻人憨憨的,也许是个书呆子。母亲又说,掩着嘴笑了,可眉头皱着,颇遗憾的。

她猜测,这番意思,母亲一定也和柳毅本人表达过。但是柳毅应该是拒绝了。

母亲已经加了几个湾区相亲群,傍晚的时候,是那边的早上,消息响个不停。母亲也不说话,潜水沉默着,偶尔在灯下看看,没评论。

坐在飞机上,龙女翻看微信聊天记录,上一次和柳毅说话,是半年前,冬季12月。

真是不好意思,我爸妈给你添麻烦了。我也给你添麻烦了。她马上又加了一句。

不麻烦,顺道的事情。回复后面跟着一个笑脸。

我明天要去法院办离婚,总之多谢你。龙女打字,加上一句,回来请你吃饭。

祝你顺利,又跟着一个笑脸。

龙女哭笑不得。

过了几分钟。你这里有个本子落在我这里了,我回去了,你有时间我给你送去。

龙女回复,好。

我没打开看过!这次是一个感叹号。

龙女笑出声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怎么会有这么实心眼儿的孩子。

她打了四个字,我相信你。

还没有发出去,对方把这个消息撤回了。

早点休息。改成了这个。

厚厚的日记本,在柳毅小小公寓杂乱无章的桌子上,摆了一整个春天。

现在是夏初了,天一天比一天长。窗帘拉开,西晒的光,打在本子上,一刻钟。

光一寸寸挪走,柳毅盯着本子,不说话。空气里的灰尘,演哑剧。

怪谁呢?

怪自己太倔了,话说的太满,没有余地。

柳毅说话算话,说不看,就不看。但是添了叹气的毛病。

光阴在指尖溜走,柳毅不提还,龙女也不提索要。

还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着了?可是不还,也见不着。

也不是完全见不着,朋友圈里见得着。

看见龙女活的风生水起,柳毅微微放心。

可是柳毅自己不发朋友圈,也看不起在评论里尬聊,所以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年轻人,真是好志向,这么清高的少年人不多了啊。龙女父亲拍着他的肩膀,和龙女母亲对视的眼神复杂。

你别那么清高了,目空一切。太清高了,就是傻。博士能读一辈子啊?你也去和以前的学长,毕业的同学联络联络,以后都用得上的。母亲在自己离家前,照例嘱咐。

你柳毅装什么?假清高,你没抄过作业啊?你没做过弊啊?装什么外宾。他的同学以前说。

我真的清高吗?还是别扭?他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问自己。

去年冬天,柳毅的签证敏感,在家里待了一个月,盛情难却,龙女的父母坚持要答谢,请他吃饭。

全市数一数二的饭店,龙女父亲却很熟碾,包厢有经理来招呼,还叫着他以前的官衔。

退了,已经退了,他微笑着摆摆手,派头不减。

菜流水一样上来,开了一瓶酒,砰地一声,柳毅觉得自己心里有个气球在吹气。

年轻人,有前途啊。龙女父亲,老气横秋,问了问专业,学校,成绩。

龙女母亲反复提到龙女也很优秀,但是不及你呀,她总是加这一句。

这次多亏你呀。龙女的母亲开始了这顿饭的主题。孩子们在外面,就怕什么事情都不跟父母说,自己扛着。龙女从小就这样,看着乖巧,其实倔着呢。这次多亏你,要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她遇见这么大困难。

没,没,我就是顺道,帮忙递个消息。柳毅脸有点红,酒有点上头。

你还怪谦虚。不过话说回来,我们龙女人长得精神,性子也机灵,老天都会帮一把,这不就遇见了你,人生又前进了一大步。你们回去以后,也要多联系,出门在外,互相有个照应。

柳毅除了正直,还有个毛病,是敏感。

他有一点点被冒犯,他想起机场那天,那个落寞的美丽的女子,也看不出机灵啊?如果不机灵,长得不美丽,自己就不会帮忙了嘛?老天爷,只眷顾美丽机灵的人吗?老天爷,这么不公平吗?

他有点急了,不敢再深究自己的内心。

心底里那汪湖水,清澈见底,可是谁知道多深呢?

我比较忙,现在心思都在学术上,打算努把力,有了成果就可以毕业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石头打浮漂,一石激起千层浪,每朵浪花都在喊,你撒谎。但柳毅脸上不动声色。

柳毅深夜又走到了那个老家属区,龙女父母早就搬到了高层大楼里,他在漆黑的夜里往楼上看,屋子空荡荡,没有灯。

他拍着那颗大橘子树。

我是挺能装,他心想,同学们说的没错。

8。

对于离婚的事情,父亲几乎不谈。

母亲很严肃的,讲了一篇长篇大论,最后送了龙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八个字。

龙女看着手机这八个大字,笑出声来,笑出眼泪来。

她能想象母亲说这话时候,那种高歌猛进,咬牙切齿的样子。

叫她想起潜伏的时候,遇见的一种据说吃素的鲨鱼。也是尖牙利齿,不怀好意的在水下徘徊,有着一切为了胜利的派头然而骨子里却吃素,外表上怎么也想不到。

也不是全然想不到。

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母亲独自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在阳台上发愣,她跑过去,母亲摸摸她的头,不看她,对着远方幽幽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在大学,比你爸爸成绩好多了,还是学生干部呢,你知道吗?想着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不耐烦听这些老黄历,走进厨房,破天荒的,父亲在做饭,又冲她摆手叫她别闹。你妈心情不好,评职称的事情不顺利,今天乖一点,他手忙脚乱的炒菜。

离婚也不可怕,龙女对自己说,我不要做海的女儿,要做吃肉的鲨鱼,在真正的爱情来临之前。

可是龙女觉得遗憾。

二十几岁的年华呀,桃花一样娇俏,就葬送了。

以前婚礼上,她喘不过气来,婚纱腰围紧紧地勒住自己。之前她节食了两天,饿的头发昏。

是自己挽着父亲,还是父亲抓着自己上了台,难道我要跑吗?她给自己讲笑话。

宣誓的时候,她脑子一片空白,看着眼前的人,很陌生。而且,眼前的人,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害怕。

她环顾四周,父亲紧张的神情,母亲含着泪,她不可查的摇摇头,又点点头。切了蛋糕,糖流入血液,她想哭,来不及了。

后来,乃至以前,双脚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在纽约,她有的时候,摸着红肿的,被高跟鞋磨破的脚后跟,被尖尖的怪异的美丽的鞋挤得变形的脚趾头。她想,我是一个因按部就班而优秀的中国女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嘛?

再后来,她来了加州,没带一双高跟鞋。

生活没有意义,那她就开始跑步,活的机械一点,可以免去安眠药。她在大学周围,边跑边斜睨着周围青春美好的肉体。

我闻闻味儿,总可以吧。她想。

9。

入秋了,是湾区最好的时节。树叶金黄火红,空气温暖甘洌。

柳毅在学校周围,跑了一会儿步,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已经出来了,他又对着咖啡馆的玻璃发了一会儿愣。

靠里面,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人,头发高高的盘着,有一些已经散下来了,背对着门,面前电脑屏幕是黑的。

柳毅的手,握着冰咖啡,杯子外面全是水渍。

我除了原则,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怕什么呢?他问自己。

他进去了,戳一戳那女人的肩膀。

龙女回头过来,是柳毅谨慎,实诚,又不解,又惊喜的脸。

龙女笑了,眼睛弯弯,眼神无辜的像是小狗。

现在要把鲨鱼牙齿收起来,她对自己说。

柳毅的开心是藏不住的,他用只有他自己可以识别的镇静问,你是卢小姐吗?

龙女眨眨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

不是,我姓龙,她说。

她调皮地微笑着,看着柳毅大笑起来,融化在这个秋日暖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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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故事,灵感来自于唐传奇《柳毅传》(详见原文链接)。

柳毅传书是本文作者钟爱的唐传奇故事。唐高宗仪凤年间,柳毅侠肝义胆,为婚姻不幸的龙女传家书与洞庭湖龙宫,并且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以自己的功劳换取龙女的以身相许的邀请,却三年后最终与龙女有情人终成眷属。柳毅高洁的人品,豪爽的作风,是难得一见的世间好男儿。

然而本文却着重挖掘龙女自身的故事——龙女不是为了成全柳毅的侠义之举而存在的配角,她是有着自己的故事和心思的女孩子。同时,柳毅的心事和作风也值得玩味,值得近一步的解构。

并且,龙女和柳毅都来到了现代,然而,世说旧语,古今一梦同,其实在哪里,什么时代,都是一样的。

世说旧语,这个系列,就会在这样古代,现代的闪回中,去找唐传奇的遗珠。希望宝珠不要蒙尘,也希望在一个平时的世界,人人都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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