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拂泡在一大木桶热水里,房间里水雾缭绕,铜镜也水渍渍的,像是水里的月亮。
其实现在是白天,初夏的时节,早上日头正大。
红拂昨夜睡得很不踏实,立夏了,大业城一天热似一天。她似乎做了很多梦,却一个也没记住。
醒来只觉得烦闷。汗津津的,心里也像是有个浮漂,怎么都按不下去。唤了小厮侍女,抬来了热水,撒了好些春天里采晒好的茉莉花干。
她把人都支走了,自己拘了一捧一捧的水,往脖子后面洒。她忽然把鼻子捏住,闭上眼睛。把头顶没入水中,使劲憋住气,这就像是在海里,她想。
红拂没有见过海,也就在书坊听说过说传奇,讲到一直往东,就能见到海。
司空往来的方士们,也经常提到海,提到鲛珠人鱼泪,提到仙山,还提到长生不死的仙丹。
红拂觉得,长生不死很无聊,长生不老听起来不错,但是要看在什么年纪遇上了仙人。如果是在司空现在的年纪,真的不老了,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很老了。如果还要不死,红拂无法想象。
司空喜欢让府上的乐姬扮演神仙,发给红拂一柄拂尘。
红拂挥舞着雪白的拂尘,如杨柳枝一样的摆动,觉得自己像一只仙鹤,曲高和寡,清心寡欲,高蹈出尘。
但红拂不愿意做仙鹤。她想,麻雀也比仙鹤好,至少看上去快快乐乐的。比如跳着这些雅乐的时候,她其实想跳些欢快的舞蹈,胡旋舞那样的。
她有几次和几个姐妹们男装打扮,结伴去酒坊看过歌舞表演。胡姬热烈飞扬,裙子飞速的转起来,大伞一样张开,无止尽的画圆,骄傲的笑,有看不见的火焰在心中燃烧,烈酒一浇,火焰窜高了三尺,红拂开心极了,想要大笑,想要掀翻房顶,但是当着人,她只是幸福的用手掌在膝盖上打拍子。
红拂心里有一只狮子,但是她表面上是一个慵懒的猫。
回去当天的夜里,红拂挑了半盒胭脂,化在温水里,水变成血色。她把雪白拂尘的投了进去,反复染了几次,拂尘成了红艳艳的颜色。第二天在阳光和春风里晾晒,拂尘干了,蓬松的迎风飘洒,就像一束红色的虞美人,开在空中。
红拂看着拂尘在空中猎猎招展,忽然就来了兴致。初春的天气,没到中午,微微的冷,红拂只穿着单衣,也不回屋子加衣裳,就拿着拂尘跳起舞来。
也不是胡旋舞,也不是雅乐,是一种红拂现编的舞,就是快,就是有劲,就是很大的动作,跺脚旋转,跑跑跳跳的。
红拂心里永远有一个人在跳舞,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所以她内心总有鼓点。
春季的微风,万物生长的私语,花香,蜜蜂的停顿,混合在空气里,加速了她的舞蹈,她癫狂起来,双颊绯红,汗湿单衣。她大口的喘息,亮了最后的相,半俯在地上,像一只忽然安静的鸟。
忽然响起有节奏的掌声,她抬起头来,司空杨素站在月亮小门口,面容激赏又欣慰。
杨素走进前来。
“你叫什么名字。”
“回司空,奴婢叫阿一。”
“阿一,你是在家里行一?”
“是。”
红拂,彼时还叫做阿一,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回答。
良久的沉默。
阿一抬起头来,看见杨素盯着自己赤裸的脖颈,那里,汗顺着贴在脸上的发丝,春雨一般的流下锁骨,流向单衣里面。
红拂忽然害怕,本能的向后退。
杨素笑着看了看她,走了。
半刻钟后,有人来知会她,她今晚为司空暖床。
2。
水凉了,红拂咳嗽了一声。
小仙儿进来伺候。她递上宽大的丝绸袍子。
红拂站起身来,随意的套上袍子,走向窗边铜镜。袍子贴在她身上,展现出青春的玲珑曲线,水一路滴滴答答的,在她走过的地方汇集成滑腻腻的痕迹。
小仙儿用拢子沾了桂花油,轻轻的开始给红拂篦头。一下一下。
“阿姐,听说昨晚又逃了一个。”
红拂没侧目,眼睛半闭着。
”哦?是绿梅吧?”
“阿姐真神了。你怎么知道?”
“这几日,我经过后院小池塘,总看她坐在秋千上,也不荡,脚抵在地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后院通向外墙的柴门,心事很重的样子。”
“听说是那个小生,她远房表哥,化装成送菜的,勾搭上的。绿梅姐真是没眼界,跟谁不好,一个送菜的,怕是以后过不上咱们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小仙儿天天在后厨混吃喝,听见过厨娘们这样议论,就学了嘴。
红拂睁开了眼睛,在铜镜里盯着小仙儿看了看。脸上没笑意。
小仙儿怕了,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但是红拂也没又下一步的动作,淡淡的说了句:
“小小年纪,别这么刻薄。”
小仙儿不敢多嘴了。
“各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小仙儿出去带上门之前,红拂又加了一句。
红拂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却没看仙儿。
其实红拂只比小仙儿大了五六岁。红拂长大了,姿态舞技越发出众,又得了司空的赏识,也得帮着府里带新人。
司空年事渐高,却对自己越来愈好,新买来的小娘子们流水一样的送进府里。新来的舞姬乐姬都得了什么仙儿,鹤儿的名字,司空看见她们柔软的腰肢摆动,纤长的手指抚琴,就觉得,眼前所见才是真实,而夜里的无眠盗汗,白天的丢盹瞌睡,都是妄念。
然而小娘子们分明不这样觉得。随着司空年纪越来越大,府上逃走的小娘子们越来越多。特别是已经长成的娘子们,特别是伺候过司空的娘子们。
司空信佛,心态好,多数情况也不追究。一来,年轻的姬妾逃跑了,也算丑闻,如果要深究,就更平添了笑料和市井谈资,如果不追究,反而落个宽仁的美名。二来,年轻的娘子源源不断的进来,即使是些有资历的跑了,又如何呢?反正已经在府里养了她们这几年,她们过了几年富贵日子,司空乐呵了几年,两下也值了。如果跑了,也是个人的选择。
江山百代,长江浪翻,司空兀自四平八稳,岸上观潮。
小仙儿被红拂横了一眼,心下有点委屈。但是说实在的,她对红拂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红拂是个冷心冷面的人,不爱说话。自己和她固然说不上知冷知热的贴心,但是红拂待她不差,舞蹈上用心调教,做派上也并不欺压支使。都是有事说事,从没有凌虐撒气的情况。
一起入府的小姐妹,有时候凑在一起讲话,有的会红了眼眶,或者露出胳膊上的掐痕,或者抱怨阿姐藏着绝活,不肯相授,小仙儿从没有这些烦恼。
她有时帮着红拂跑跑腿,干点活计,更多时候学习和练习舞蹈。只有一样,她羡慕小伙伴们凑在一起分享八卦的样子。有的说,我家阿姐今天跟我讲如何如何;有的附和,说对对,我家阿姐没有明说,但是神态语气就和说了一样;有的说,我听见我家阿姐和谁谁谁讲,以为我睡着了听不见,但是我听得真真的,如何如何;有的说,我早就知道了如何如何,前两天我就看见我家阿姐和谁谁谁嘀嘀咕咕如何如何。
每当这种时候,小仙儿就插不上话。红拂从不对她讲些私房话。
可能是不信任我吧,小仙儿讪讪的想。但是她又怀疑红拂其实自己也没有私房话。她从没见红拂和谁在一起拉拉家常,说点体己话。
她没心肝,小仙儿恨恨的想。但是似乎也不是这么回事,今早说起绿梅,她横自己那一眼,是袒护绿梅的,这点意思小仙儿琢磨的出来,并且她唯一说的那几句话,都是为自己好,这点小仙儿也不得不承认。
但是小仙儿从来不觉得红拂傻,或者红拂不知道那些私下流传的言语。她有时候提起,发现红拂并不惊讶,就想今早那样,她什么都知道,却似乎什么都不想知道,这是小仙儿最后的结论。
3。
红拂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她很只是会推测,她很寂寞,但是又不喜欢热闹,就自己跟自己编故事,观察身边的人物,又编排他们背后的故事,是她和自己的相处模式。
然而,故事编写的久了,竟然每每和真相八九不离十。
杨素喜欢红拂,也就是在这个点上。
红拂不是很会讨人喜欢,和别的姬妾比,红拂不主动献媚,也不使些小性儿来满足杨素的情趣,本该慢慢恩宠就淡了的。
然而红拂却为杨素看中,时时带在身旁,特别是有客人的时候,红拂很能装点门面
。别人劝酒,媚态横生,她劝酒,常常语出惊人,听着又玄妙又天真,特别得风雅的贵客的喜欢。
是年间,佛教盛行,南朝朝生暮死的情态还被士人引以为风雅,红拂这一款就特别对这些士子的胃口。当然杨素也深知如果不是那么风雅的名士贵客,他也有别的类型的姬妾可以暖场。
红拂刚开始也很喜欢这样的场面。以前红拂只能从府上的方士和说书先生那里知道外面的事。现在好了,宴席上也能听到很多风趣对谈。有的人周游四方,很是有些见闻;有的人饱读诗书,谈吐高雅玄妙;也有的人放浪形骸,却不乏真知灼见。
但是红拂参与了几次以后,又倦了。
红拂不能分辨众人是真的高雅,还是在演高雅;就像她不能分辨杨素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在演一个好人。
通常情况,傍晚时分,夜宴开始,觥筹交错,姬妾翩翩起舞,箜篌丝竹响彻丝丝彩云,月上中天,欢饮达旦,酒过三巡,红拂等姐妹还是不住的劝酒,厅堂里回荡着女子清脆的声音,男子巧妙的对答,还有一阵一阵的笑声。
有些时候是真的可笑,有些时候不是。而且红拂很快摸清了里面的套路,也就不再新鲜了。
红拂甚至有种感觉,正是他们这些女孩子在此,男人们才一轮又一轮的说风趣话,竭力显得自己高明通透又风趣;正是因为她们是杨素的女孩子,男人们才更加捧场,杨司空趺坐高台,有时候显出对于自己的姬妾的宠溺和惊喜,更多时候是表达对于年轻人的赞赏和推崇;相应的,男人们就更加赞美杨素,表达倾慕和忠诚,杨素一面谦虚又一面满面红光的大笑。气氛和乐融融,宾主尽欢。
红拂想,就像自己的名字,自己是一个宴会上的道具。男人们要互相引以为知己,又要表达不弱于人,又要表达甘心效忠,这么复杂的心思和情节,不仅仅寄托在酒杯上,还要她们这些姬妾——年轻,美好,天真,又灵敏的女孩子去穿针引线,才能达成这一场交易。
认清了自己的功能,红拂也不骄傲也不恼,事实本来如此,不必为此烦忧。
但是红拂还是好奇,在没有女人的场合,在男人们独处的场合,或是在男人们独自聚在一起的场合,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呢?高雅的他们还会在假意压低声音讲低俗笑话的时候刻意的向自己扫过眼风嘛?甚至,他们还会刻意风趣嘛?除了出席宴会,他们还做什么呢?庙堂上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红拂由于过于操心这些和自己远的没边的事情,反而就没有心思操心近在眼前的鸡毛蒜皮。比如刚刚在洗澡时,她就会想到自己从没有见过的海,但是对于身边的吐沫星子,她却不愿意去分散注意力。
这也是因为红拂也没有别的重要的事情占据她的注意力——红拂今年18岁,还不曾经历爱情。
4。
可是红拂见过爱情。
绿梅就有爱情,红拂知道。
红拂初见绿梅,是几年前。
绿梅和红拂差不多时间来到府里,红拂早几个月。
一天阳光好,红拂她们洗了衣裳,在院子里晾晒完毕,绿梅坐到了井边上,红拂也累了,挨着她坐下来。
绿梅低垂着头,看着自己通红的十指尖,眼圈也红了。
我以前是良家子。
这是绿梅跟红拂说的第一句话。
红拂有点不知所措,就照实说。
我以前也是。
绿梅抬起头来,双眼盯着红拂。到给红拂弄得不好意思了。
家里穷,父母给我卖了,勾栏里做了两年洒扫,又给卖到这里来了。
红拂笑笑,表现出一点不在乎。
绿梅幽幽的叹一口气,比我还苦呦。
绿梅又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日头斜下去了,早春梅影投射在院墙上,起风了,影子一上一下,像是有心事的人。
红拂准备起身了。
我阖家被罚没充为奴了,我会弹琴,被人牙子带来了这里……这院墙里,都是苦命人啊……
绿梅说。
红拂不知道说什么好,红拂倒是没觉得很苦。
这院墙里的日子,也许是她这短短十来年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了。
从前在勾栏里,红拂给一个新冒出头当红的舞姬做小侍女,日子辛苦,早起晚睡,洒扫服侍。
但是倒也不苦涩。那个阿姐,除了不给红拂赏钱,有时候会骂她絮叨她,别的红拂多少都能沾点好处。能吃几口果子蜜饯,也能用点不错的胭脂水粉。开心的时候,还教了红拂识了几个字。
钱的事情,红拂也不怨恨阿姐——那是她攒的赎身钱。日子流水一样过去两年,阿姐终于提出了赎身,假母却涨了价钱,阿姐气不过,撞了柱子,触破了头。红拂当晚就被领走,转手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也不废话,知道她会跳舞,径直领来了司空府。
司空府规矩大,但是正因为规矩大,日子反而好过——个人管好分内的事情。在这儿,红拂只用跳好舞。甚至还有专门的教习嬷嬷,红拂每天专心练舞,日子过得很快。
但是红拂却越来越沉默。
这里的生活比勾栏里面好,但是却比勾栏更复杂。
勾栏里的心思写在脸上,争风吃醋,拜高踩低不乏,温情欢乐,眼泪嘶吼却也都真实。
司空府的人欲望淌在血液里,在身体里穿行,面上却不动声色。
红拂看得懂人的眼色,也能揣测人的心思,她记忆好,却不复述自己听到的事情。也不是因为她严于律己,是她觉得没有必要。为什么要比较呢?又为什么要意难平呢?说到底,大家都是一样的呀。
就像刚才,红拂也不是完全为了绿梅出头,而是觉得那么多心思,那么多推测,有什么必要呢?
然而,惯于避免麻烦的红拂,却是一个不怕事情的人。她心里有一跳一跳的刚出生的太阳。比如在宴会的对答中,她会追问,也会反抗,也会直言相向。她不愿意以羞怯的避讳,违心的低头来换取对话的和平结束,她有着锐利的一面。
唯有一种时候,她会本能也是智慧的退缩。当她发现等待她的锐利的,是割不断的刀丝做成的网。
也就是说,她的锐利,成为她的弱点,刺激她的挑衅言语,实乃诱饵,而她本人正是被围猎的对象。
她就会停下来,偃旗息鼓,拒绝任何可能指向暧昧的闹剧。
为什么要征服我呢?她私下里想。
围猎无法产生真正的交锋。她感觉到智识的遗憾。
5。
下午红拂在殿前侍奉,她还在想绿梅的事情。
绿梅的消失,使得红拂短暂的解脱了道德的困境。
侍妾是奴仆,也是礼物。
红拂自己就不止一次的被杨素暗示或者明示,在宴饮结束以后陪伴客人,以色侍人。有温柔的夜晚,也有残暴的破晓,也有相知的瞬间,也有莫名其妙的结束。
红拂的心是海上的月亮,永远悬浮着,客人们是潮起潮退的海浪,潮打空城寂寞回。每个人对于红拂来说都是一样的,所以就无所谓伤害。
可是绿梅不行。
绿梅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海浪上。
红拂知道绿梅不喜欢杨素。也曾暗暗倾心于一位露水姻缘的世家子。
但是世家子夜晚有反应,白天没有表示。杨素再叫绿梅去陪别人,绿梅心里就很委屈。客人却以为是司空府看人下菜碟,联想到杨素的态度,酒后就有怨言。传到杨素耳朵里,杨素就火大。
本想着打死了事。又不想让天下人以为自己畏于人言。招来后院管事一问,就把红拂给牵扯进来。
一天夜半,后院的管事婆子忽然来瞧红拂,手里提着糕饼。那推心置腹的模样叫人看了纳闷。而起头的对于绿梅和红拂关系亲密的论断,更加叫红拂失笑。
红拂明白了,杨素是要自己去做说客,劝服绿梅不要再惹事。
婆子走了。月亮上了中天。
红拂想起来了。这种推心置腹感,她以前见过。
好几年前,她还在勾栏里,是一个瘦弱不起眼的小姑娘。她侍奉的姐姐,是当时勾栏里的头牌,彼时正闹着要赎身。
有一天晚上,假母也是这样半夜来访。还给红拂带来了不常吃的糕饼。
她先说了很多红拂的好话,夸红拂乖,接着又说,红拂是勾栏里的人,是假母养活了她,所以不仅要侍奉姐姐,也要孝敬假母。最后她满目慈祥的看着红拂一点一点咬着糕饼,一边拍红拂的头,一边告诉红拂,以后要把姐姐的行踪,心事,书信往来统统来汇报。
最后她志得意满信心十足的走了。
全程没有问过红拂是否答应。对于红拂只是低头吃饼的行为也没有丝毫紧张关注。似乎那根本是一个不存在的问题,似乎事情尽在掌握,丝毫不需要担心。
假母走后,红拂抬起头,看着月亮,一块接一块的吃饼。
吃到睡着了。窗户大开着,红拂头枕在桌子上,半夜就发起了高烧。
花魁半夜起夜,发现了浑身发烫的红拂。她把红拂拖到床上,责怪红拂开着窗户睡觉,导致生了病,明天无法干活的事情。又骂红拂贪嘴,吃了很多饼,积了食,病会更加难好。
她一边骂,一边喂给红拂水喝。
红拂渐渐清醒。
那饼是妈妈给我的。她说。
花魁瘫坐在床边,火气散了,眼里是绝望。
姐姐,你钱存够了吗?红拂又嘶哑着声音问。
你怕我走?
红拂艰难的摇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
我想姐姐早点存够钱,早点走。
花魁的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
她抱了抱红拂。
那是红拂记忆里唯一的拥抱。
第二天,阿姐又去和老鸨闹,当场撞了柱子。夜晚未到,红拂就被人牙子带到了司空府。
红拂看着月亮,觉得世界从未变化。
好多年过去,而自己依然面临相似的处境。
婆子走的时候,志得意满,似乎她提出的不是要求,而是恩赐。是一个红拂可以效忠的机会,甚至是一个柳枝,接过去,杨素和后院的管事会把红拂看作自己人。不接,红拂就是和绿梅一样不懂事的人。
好在,昨天趁夜里,绿梅跑了。
红拂的任务消失了。
6。
其实红拂昨天见过绿梅。也与她说过话。
傍晚,后花园。
绿梅脚抵在土里,坐在秋千上,鞋尖蒙了尘,但是她明显不知道,不在意。
连红拂走过她身边,她都没察觉。
你有心事?红拂轻轻问,手拉着她的秋千。
绿梅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的时候,脸都是白的,唇上也没有血色,简直像是大病了一场。
她看到是红拂,似乎放松了警惕。
她沉默着低下头,也许是默认。
我也有心事。红拂幽幽的说。
她很少这样说话。气若游丝,话中有话,引人发问的语调,这不像她,倒是像绿梅。
她自己先皱了眉头。有一丝被胁迫的愤怒忽然漫上心头。
夜间望月的苍凉感与现在暮色四合的光重叠了。红拂觉得被挤压,寂灭和无助。
她没有想好如何完成杨素辗转交给她的任务。
是否需要完成?也许杨素很快就会忘记绿梅和自己,如同忘记花园里的两朵花。
自己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劝说绿梅?管事婆子说,这样做对自己有好处,对绿梅亦有好处,所以可以放心去做。
可是这好处是什么呢?自己成为杨素的所谓亲信?从此可以高出大家一头?可是为什么要高出大家一头?
对绿梅又有什么好处呢?对于她,是没有好处的,只有规避坏处。如果她不合作,她会遭到厌弃,甚至死亡?如果她合作,她也会成为亲信集团的一份子?
红拂忽然意识到,司空府的日子和在勾栏里是一样的。每一天,都伴随着选择。这里的日子不苦,但是并非无忧无虑。
面临选择,就面临忧虑。
日光慢慢淡薄了。
毫无征兆的。红拂说,这样下去不行。平淡安逸日子终会结束。
这话声音不大,却是平地炸雷。
说完,绿梅和红拂都愣住了。
绿梅无神的眼中忽然涌出了光芒。神色又显得很慌张。
她忽然站起来,直愣愣的看着红拂。
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屏住呼吸。
红拂隐隐觉得,绿梅做了什么决定。
就在此刻,绿梅忽然向前,探出身子,轻轻的拥抱了红拂。
非常短暂。非常决绝。
她再也没说一句话,扭头走了。
夜里,她就出逃了。
终红拂一生,她再也没有见过绿梅,或者听到过绿梅的消息。
拥抱意味着别离,红拂现在明白了。
7。
天真的很热。初夏的下午,蝉鸣不已,风纹丝不动。
红拂觉得自己的脖颈儿汗津津的。她站在殿外,失神的远远的看着杨素和一个青年对谈,想自己的心事。
说是对谈,其实是那青年自己侃侃而谈。
杨素很明显已经失去了耐心。
离得很远,但是红拂看见杨素半躺在榻上,扯了扯衣领,身边的侍女层层围着,最近的两个,一个给他递上冰拔过的果子,一个给他轻轻的擦汗。
杨素似乎很想结束这对话。他眼神一会儿停留在侍女一号的白腕子上,一会儿又留在侍女二号的酥胸上。
红拂眯了眯眼睛,看见了小仙儿也在那层层的侍女中间,坐的位置比较外围,她眼睛牢牢的钉住杨素,像是猞狸盯着一块肥肉。
杨素老了。
红拂感叹到。
早几年,杨素是可以装出来礼贤下士的,即使对着一介布衣。
今天来的必定是个布衣。
衣服布料很朴素,样子也很风尘仆仆,讲起话来一派严肃忧国忧民,长得倒是顺眼的,但是缺乏那种世家子自己人的圆润感,也没有贵族少年的骄矜清高目空一切感。
其实杨素也没有给他展现任何一种神思的机会。
如果是一个世家子,杨素就不会躺着接待了,至少会坐起来,也会指派姬妾去照拂,也要先叙旧,问世伯安,问故交好,再就是清谈,谈禅,谈玄,或者是讲笑,讲美色,讲美食,过很久才说一两句不着痕迹的现世。
之后杨素心情就会很好。
皇帝在江都,大业城是杨素的天下,所有世家子的到访,都是在肯定和拱卫这一点。
但是布衣到来就不同了。
以前,杨素年轻,还有精力敷衍。也有真心听取和赞许的时候。
后来,杨素就犯嘀咕。
布衣们操心这世界,到底是为我司空操心,还是为远在江都的皇帝操心?
再后来,杨素知道,远在江都的皇帝和自己一样,不喜欢布衣们瞎操心,就越发肆无忌惮。只觉得布衣们的话,沽名钓誉,危言耸听,只觉得疲惫和厌倦。
有才学的布衣,是美食上的苍蝇,是美女的狐臭,是禅里的业障,是玄里的俗气,是生活中的不如意。
杨素的不耐烦,激荡了红拂今日的浮躁。
那种压不下去的燥热又上来了。
她离得很远,似乎都能闻到杨素身上那种厚厚的肉蒸腾的汗味。
红拂很早就知道,从杨素开始广泛的求仙问道就知道,杨素很怕死。
但是今天,杨素把这种焦虑,传递给了红拂。
红拂转过身去,槐树的花垂下来,朵朵红艳艳,一串一串,蝉鸣越发喧嚣。
红拂明白了绿梅的心境。
出逃不一定是因为爱情,是因为不想和杨素一起腐烂。
8。
也许是意识到了杨素的不专心,那个青年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
他有着很明显的外地口音,大业的人对这个很敏感。
因为大声的缘故,他的脸渐渐有些发烫。
红拂看见小仙儿笑了,和周围人使眼色。
红拂把目光移开了。
谁知那个年轻人却来了劲,他正色走到了杨素面前,深深的作揖,慢慢的抬头,声音比刚才小,却比刚才严厉,说,现在天下刚刚开始乱,各方英雄正要大显身手,司空您作为皇室重臣,应该尽心力网络天下英豪,不应该如此傲慢的对待宾客。
一席话落,侍女们都肃穆了。
红拂在心中哂笑,布衣们就爱来这一套。如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尊重,天下和礼教的大帽子先给你扣一顶。
但是红拂也知道,到了这一步,杨素反而得吃这一套。
杨素果然坐了起来,理了理袍子,又站起来,像青年拱了拱手,说,听取天下读书人的意见,正是我该做的,适才怠慢了,现在请您详细为我讲讲。
让杨素起身的,不仅仅是天下二字,而是公为皇室重臣这句话。
布衣们是为了陛下在操心江山,而自己是陛下的司空,既然自己没有进一步的野心,那就该维持表面的职责和和谐,切不可在这一点上让天下人有指摘之处。
但是红拂和杨素都知道,这个布衣不会再出现在杨素面前了。
青年的脸色好看多了,开始侃侃而谈自己的奇策。
杨素勉励维持正襟危坐,呼吸稍微有点困难。
奇策不奇,杨素已经听过很多遍这种所谓奇策。
连红拂都听过好几遍了。
无非是仁政,减少赋税,徭役,万民归心,天下安定。
群雄没有了戏台,自然四下而散。
杨素内心苦笑,他已经麻木了。但是今天,他又有点委屈。
从孔圣人到现在,一直都是这副说辞,有没有用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你们自己不想想?他在心里问青年。
况且,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话呢,我不是这仁政的最大反对者啊。可是就算我愿意,我去劝进最大的反对者,那以后坐在这儿勉励维持着表面和谐的人,就也不会是我了,那么我怎么可能去呢?
于是杨素有了更深重的疲倦,他坐姿变了,像是塌下去了。
可是年轻人明显没有停止的意思,依然滔滔不绝。
他大道理说完了,又开始举例子,说到他此番来大业城,路上遇到灾民,浮尸遍地,他觉得异常痛心,又问司空如果看到,该做何感想。
他是没有指望杨素回答的。因为他顿一顿,又提了气,要开始新的一段话。
红拂看出来杨素已经很累。
他已经不是不耐烦,而是真的心累了。
他露出了迷茫而疲惫的神色。
青年看了,以为他听了进去,正在沉思追悔。
小仙儿看了,以为他受到逼迫,正在委屈。
红拂看了,知道杨素真的累了。
杨素不是贪恋权力的人,他只是喜欢权力带来的热闹和繁华。
但是他本身是不善于驾驭,支配,操纵和挥霍权力的人。
他缺乏万丈雄心,热爱安逸,厌恶动荡。权力对于他,是拱卫安逸用的,不是进取大业用的。
这些政事,对于年轻的杨素都已经是心力交瘁,对于老年的杨素就真的是身心俱疲,为什么天下英雄不能让我颐养天年呢。杨素曾经寂寞发问。
红拂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这具身躯露出行将崩塌的脆弱。
但是小仙儿不愿意放过这自以为窥破天机的机会。
照先生的意思,我们都该为陌生人操碎了心,那么至生养我们的父母于何处?至姐妹亲朋与何处?甚至至自己的心愿和理想与何处?如果只有一份心力,是该帮助陌生人,还是该先想着自家人?
小仙儿在青年这一顿的时机,孑然发问。
杨素一激灵,看向小仙儿,神色复杂。
小仙儿得了这注意,反而更加自得,微微挺一挺胸。
红拂皱眉又展开,长长的叹一声气。
这男子也明显一愣神。
小仙儿更加喜滋滋的。
红拂心收紧了一下,她担心男子要发怒。那杨素为了面子,一定会立时就把小仙儿拖下去办了。
男子看着得意洋洋的小仙儿,反而有了些错愕的笑意。
就这么一瞬,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
杨素也忽然眼角含笑,看着青年。
红拂忽然后背一凉,她不知道,多少次,在她视线向前的时候,与对方对视和讨论的时候,杨素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那一瞬间,有杀意,又一瞬间,有笑意。
她觉得心上让人淋了酒,忽然收缩的厉害。
也许是不同,她和小仙儿是不同的。
但是,又能不同到哪儿去?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这是两天内,她第二次这样想了。
9。
那么我请问娘子,他人正在经受痛苦,对于娘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男子想了一瞬,似乎没法回答小仙儿的问题,却反问了起来。
红拂觉得一阵凉风吹来,拥抱了她。
蝉鸣的声音更响了,像是耳鸣。
心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惧里解脱,现在又更加的雷动,像是惊蛰的雷。
红拂觉得激动,又觉得空旷,她抬头看天,天阴了,一滴雨落在她面颊。
杨素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小仙儿,哂笑了一下,趁机把话接过来了。
先生问的很好,我很受教。我家的婢女不懂事,唐突了先生,回头我罚她。
对着布衣的时候,杨素又是一派赤诚。
小仙儿微微张嘴,面红耳热的坐下了,身型瘪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先生的奇策我很激赏,请容我仔细想想,我下午还有要事,就不留先生了。
杨素使个眼色,旁边有人过来递上些钱帛。
与此同时,杨素已经被一群衣带飘飘的侍女簇拥着走远了。
布衣明显很落寞,他低垂着头,似乎想了一下,但还是拿走了杨素打发他的钱帛,放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渐渐走远了,红拂默默的盯着他,雨越下越大了,雨点打在他朴素的袍子上,出现灰白的斑点。不一会儿,他全身就都湿了。狼狈又心酸,和天下不胜数的怀才不遇的文人一样。
雨滴打在屋檐上,一声声敲打着红拂。
他人正在经受痛苦,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还没有给答案呀。
红拂又想了一瞬。朝着阑干下面的小吏招招手。
10。
五更天了,红拂把自己裹在一个紫色的披风里,脑袋上兜着风帽,在这个寒酸的旅社的墙角,蹲了一夜,手边有一个很小的包袱。
月亮渐渐发白了,西斜下去,天就要亮了。
晨露凝结,从房檐上滴在道路不平的水洼里。
雨下了一下午,在傍晚时分停止了。但是一夜过去,积水像是心事,聚在过不去的坎儿里。
安静的夜空中时而一两声响动,里坊里渐渐有人的声响,有狗吠,咯痰声,也有倒夜壶的声音。
红拂缓缓的站起来,慢慢的活动麻了的手脚。
走上前去,叩门。
过了一小会儿,屋子里传来鞋履的声音。
谁?
妾……乃杨家红拂妓也。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李靖,讶异地望着憔悴苍白,却光彩不减的红拂。
李靖左右四顾,街上空无一人。
他又看了看红拂,很谨慎的样子,欲言又止,让红拂进了屋子。
门在红拂身后关上。
我这算是出逃了吗?
红拂心想。
事情发生的始料未及。
下午时分,天光暗淡,雨越下越大。
红拂在廊下赏雨,看雨滴打在池塘上,配合着炸雷,惊心动魄的跳跃。
一墙之隔,月亮门里,传来阵阵狗吠和响亮的耳光声。
很多人在围观,把月亮门给堵得结结实实。
雨终于小了,可是探出围墙的紫薇花,已经散了一地。
红拂分开人群,走到小仙儿身边。
小仙儿倒在地上,一地的血,像是昏死了过去。
红拂看看周围的人,没有人上来帮忙。
她自己搀起了小仙儿。小仙儿的脸肿了,眼睛眯成缝,眼白全是血色,恶狠狠的。
还醒着,红拂放心了一点。
进了屋子,关上门。红拂帮小仙儿换下了湿透的衣服,又投了巾子,帮她擦嘴角。
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
盆里的水,渐渐变成了红色。
红拂的手顿了顿,她想起自己那半盒胭脂,化在水里,也是这样的血色。
她拍了拍小仙儿的肩。
她端起水盆,打开了门。
门口还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脸上是麻木又平静的表情,但是眼神里的渴望出卖了他们。
那是鬣狗的眼神,对血的渴望,对腐肉的向往。
红拂血气翻涌,一盆水泼在了最前面围观的大小娘子们和杂役的身上。
咒骂声中,红拂不发一言,带上门,又进去了。
人群渐渐散了。
11。
小仙儿楞楞地坐着,像是傻了。
红拂在心里叹了口气,递上去一块儿丝帕,坐在小仙儿身边。
渐渐的,小仙儿抖起来了。
红拂以为她冷,想着去找手炉子或者汤婆子。
她一起身,小仙儿揪住了她的一片衣角。
她低头,小仙儿脚下的地上,大团大团的水渍,汪洋一样开始蔓延。
海就是这样形成的吗?
红拂懂了,她解下了自己的香囊,塞给了小仙儿。
仙儿没抬头,握住了香囊,塞进了嘴里,死死的咬住,无声的哭泣。她双肩抽动,身体前后摆,像是风浪中的一叶扁舟。
红拂忽然的害怕,她轻轻的抱着小仙儿,想要笼住这风浪里的一点渔火。
这是红拂第一次主动去拥抱别人,很别扭。
两个骨瘦如柴的人,互相硌着,像是两块柴火,怕火熄灭,也被火焰吞噬。
红拂轻轻的拍小仙儿的后背。
拥抱还意味着,同病相怜。
傍晚的时候,窗外的雨,渐渐的停了。
夕阳不识时务的冒了出来,一束斜斜的光,一点一点移向了井口的方向。
红拂望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小仙儿,自己起了身,打算去厨房给仙儿炖点姜汤。
等她回来的时候,月亮门内外又围满了人。
人群不再安静了,各个拉长了脖子,那诡秘的兴奋,像是冬天夕阳下大叫的乌鸦群,迎接黑暗的到来。
红拂的心,往下一沉。
她左手拿着食盒,右手急切的拨开人群。
没有必要,人们发现是她,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人墙的尽头,小仙儿再次躺在地下。
她刚刚被从井里捞起来。
红拂缓慢的走上前去,每走一步,心里就空一下,再后来,脚步不知道踏在什么上,绵绵的,使不上劲。
周边有两个女子在互相撕扯,纠缠是谁的那句话,刺激了小仙儿。
红拂的耳膜,传来猛烈的心跳,是索命的鼓点,那些争吵和撕扯,渐渐远去了。
她再次扶起小仙儿,把已经洒了多半的姜汤,尽力的喂给她。
但是小仙儿,像是赌了气,不肯看自己,头总是偏向一边,向着阴影和死亡。
太阳一寸寸的挪去过,很快有人来了,抬走了小仙儿,像是扔掉了一只臭虫。
天光完全没了,新月如钩,剜在心里。
红拂在黑暗里静静坐了一会儿。
忽然起了身,摸黑打开了一个描金盒子,取出一张字条,上面有一个地址。
我不会写字,请阿姐帮我写下我家的地址吧,我怕时间久了,我就忘了。我爹娘说了,过两年,赎我回去的。
两年前,小仙儿黄发覆额,鼓着嘴说,眼圈红红的。
夜里她抽抽噎噎的哭,红拂都听见了的。
白天看她香包上一个牙印。是个倔脾气啊,红拂想。
红拂又在衣柜下面翻了翻,找到了自己的私房钱。把杨素赏的镯子套上,把客人赠送的金钗带上。又想了想,取了一件小仙儿新作的衣服,对她娘是个纪念,她想。
夜色正浓,院子里华灯初上,娘子们在各自的屋子里用饭,品酒;大家觥筹交错,又有新鲜事助兴,都很快有了醉意。
新鲜事成了传奇故事,不多时,已经出了好几个版本在流传。
在流转的宴席和灯光中,一个紫色的带着风帽的影子掠过。
12。
屋子里空气有些浑浊,缺了角的木桌子上,是喝干了的稠酒和花生的碎皮,被褥传来潮腐的味道。
“阁下是李靖?”
男子迟疑的点头。
红拂脱去了风帽,拜了拜李靖,款款说道:“下午的时候,在司空府,妾执红拂立于廊下,有幸听闻阁下高论。妾平生阅人无数,未有如您这般人品高洁,言论高妙的。妾心悦诚服,妾本丝萝,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红拂神态自然,说得滴水不漏。
这是熟念到不需要伪装的生存技巧,天下的女人,没有不精于此道的。
何况红拂侍宴多年。
然而,是不是要说这番话,红拂下了一晚上的决心。
二更天,红拂立于李靖房檐下,正在犹豫要不要扣门。
屋内灯光昏暗,传来传来一声哭吼。
红拂吓了一跳。也许他有客人,红拂侧立墙边。
“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红拂隔墙有耳,听到了这断断续续的哭号声。
红拂冷笑,原来是喝闷酒,撒酒疯,诉说怀才不遇。
杨素看人下菜碟,这次看来给的银钱不多。
原来是这样,男人独处的时候是这样。
红拂想起杨素,他经常一个人,坐在凉榻上,在池塘边喂鱼。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有些鱼撑死了,露出了白白的肚皮,翻着眼睛,飘在水面上。那鱼变成小仙儿的样子,扭着脸,腮帮子鼓鼓的。
杨素还没来得及注意,杂役就用网子把死鱼捞走了。
“司空慈悲,没有了司空,这些鱼可怎么活呢?”
杨素的最新得宠的美姬在边上,轻轻的扇着扇子说。
三更天,红拂凑在窗户边,看屋子里的人和自己的影子一问一答,正在策对自己的妙计。影子扮演大人物,时而长揖,时而叹服,时而抚掌,时而祝酒。
红拂又笑了。男人能把女人逼疯,而权力能把男人逼疯。
红拂想起初见绿梅的那天,那些夕阳花影,颤颤巍巍,是人不能宣之于口的欲望。
“他问我司空不什么不重视他?在我怀里哭,我真心疼”,绿梅说,露出了被掐红的皮肤,脸上却是甜蜜的红晕。
那是半年前,红拂最后一次看见绿梅笑。
绿梅也经常坐在井边啊,红拂想到,打了个寒颤。
四更天,红拂蹲在墙根,抱着自己的腿。
屋子里的人终于安静了,似乎睡着了。
红拂想起那个被雨水打湿布袍的背影。下雨了,他也不跑,就那么被淋着,真傻,司空府可没有这么傻的人。
当他人受苦,这意味着什么?
当眼泪下雨,是不是就汇聚成海洋?
离开司空府,也许就离海近一步?
13。
五更天,红拂说了上面那番话。静静地看着李靖,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李靖眼睛亮了一瞬,脸色好看了很多。
对于红拂的赞美,一点也没有怀疑。
红拂心里倒映着无数张这种男人面露得色的脸,依然不理解这种理所当然。
可是紧接着,李靖就开始思索了,他皱起了眉头,抛出了问题。
“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
红拂推测的李靖会问的问题里,这个没有排在前面。
但是红拂一想,就明白了。
那个二更天,对着自己的影子高谈阔论,彩排自己和大人物对话的剪影,问出了这个问题。
如果你跟了我,我还能在京师待吗?如果不能在京师待?我又去哪里兜售我的安天下的妙计奇策呢?
想明白了,红拂反而笑了,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杨素已经行将朽木,是还没有凉透的尸体,何足惧也?府里每天都有姬妾出逃,他哪有心思一一去追捕?放心吧,都计划好了。”
李靖看见这个笑,也欢喜了起来,第一次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意,失去了考察这鄙夷的对象的机会。
李靖的忽然流露的知己感,让红拂错愕,但她不陌生。
宴会上的宾客们,经常露出这种笑容,有时候是因为一个暧昧的笑话,有时候是针砭某位士人,有时候甚至是提到远在江都的皇帝。
这是让红拂抗拒的笑容,每当这时,她就低下头,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是弱势者的反抗,是拒绝合流,是不愿意明白,是珍藏着糊涂。
李靖看见红拂低下了头,以为她害羞了。主动找起了话题。
“娘子姓什么?”
“张。”
“在家里行几呢?”
“老大。”
晨光慢慢的亮起来了,李靖渐渐看清红拂的面容,越发惊为天人。
红拂长身玉立在屋子里。一瞬间,李靖甚至自惭形秽,看着这陋室,这残羹。
但是她还不是来投奔了自己,他马上想,腰又挺了起来。
然而还是不放心,又绕道红拂后面去,趴在门口听。又把窗户开一个小缝,往外面瞧。
就这样,步履不停,折腾了半个时辰。
天完全亮了,坊里早点摊子开始叫卖,渐渐的人声喧闹起来。
李靖似乎终于喘了口气,他咬了咬牙,从背后抱住了红拂。
拥抱就意味着爱情的开始。
爱情是从一个陷阱跳到另一个陷阱。
红拂望着角落里,自己给小仙儿收拾的那个小包袱,现在却成了自己的细软。
她想起来,一更天。
“那家人两年前就搬走了,你找他们什么事啊?……没说搬去哪儿,躲债嘛,还能留下地址?……老家也闹饥荒,回不去的。……他家有个闺女,听说卖到司空府过好日子了。你是司空府来的?有银钱要带给他们家?给我一样的,我可以转交……我是说万一他们还回来呢……哎你蹲下干什么?你别死在我家门口啊……太晦气了……你说什么客栈?不远不远,隔壁那个坊,你一问便知……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破旧的柴门在红拂面前,迅速的关上。
红拂的胃,似乎有刀子在里面搅动,她想要哭,哭不出来。
月亮挂在天上,阴晴圆缺,人情冷暖,从来不变。
深夜里,她独自去寻找李靖住的小客栈。
想要问他,他人正在受苦,这意味着什么。
【红拂夜奔前·完】
作者按:
红拂的故事,出自唐传奇《虬髯客传》。讲述了司空门下的姬妾红拂,青眼有加,识别又投奔了有为青年李靖,路上又遇到了虬髯客,一起去拜见李世民的故事。本文的兴趣在红拂夜奔,着重在夜奔前的故事。
下面是和本文对照的截止到红拂夜奔的传奇本事。除了以下的内容,其余全是作者杜撰,特此声明。
“隋煬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楊素守西京。素驕貴,又以時亂,天下之權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貴自奉,禮異人臣。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床而見,令美人捧出,侍婢羅列,頗僭於上。末年益甚,無復知所負荷,有扶危持顛之心。
一日,衛公李靖以布衣來謁,獻奇策,素亦踞見之。靖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以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之,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當靖之騁辯也,一妓有殊色,執紅拂立於前,獨目靖,靖既去,而執拂妓,臨軒指吏問曰:「去者處士,第幾?住何處?」吏具以對,妓誦而去。
靖歸逆旅,其夜五更初,忽聞叩門而聲低者,靖起問焉。乃紫衣戴帽人,杖揭一囊。靖問:「誰?」曰:「妾,楊家之紅拂妓也。」靖遽延入。脫裘去帽,乃十八、九佳麗人也。素面畫衣而拜。靖驚,答拜。曰:「妾侍楊司空久,閱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絲蘿非獨生,願託喬木,故來奔耳。」靖曰:「楊司空權重京師,如何?」曰:「彼屍居餘氣,不足畏也。諸妓知其無成,去者眾矣。彼亦不甚逐也。計之詳矣。幸無疑焉。」問其姓。曰:「張。」問伯仲之次。曰:「最長。」觀其肌膚、儀狀、言詞、氣性,真天人也。靖不自意獲之,愈喜懼,瞬息,萬慮不安,而窺戶者,足無停履,既數日,聞追訪之聲,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馬,排闥而去。將歸太原。”
如希望知道《虬髯客传》本事原委,欢迎网络搜索《虬髯客传》。
也许在这个系列的结尾,我们能再次见到红拂。
现在让我们和她说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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