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的时候,暗灰色的天空飘着大雪。滚烫而凄凉的鲜血,伴随着风的呜咽,哆嗦着渗入雪中,把晕眩苍白的大地染成触目惊心的一片。
母亲,那个终日蒙着黑纱的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你是踩着你父亲的尸体出生的,你就是神,是复仇的神!拿着刀,去把仇人的脑袋一个个剁下来!”说这话的时候, 她额前的青筋暴起,深不见底的眼睛周围充满了戾气,似乎目光所及之处,都会化成焦黑的尸体。
厌恶人间,仿佛成了我的本能。所以,当我第一次能拿起刀时,这刀便成了我手臂的延伸,成了我手臂的一部分。而复仇,便成了我生存的唯一意义,它就像是一团火,支撑着我的身体,燃烧着我的恨意,旺盛着我的孤独。而事实上,我并不明白很多事情。
此后,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里,我日日练习,终日拔刀,不给自己一刻喘息的机会。正如母亲所说,只有练好刀法,我才可以手刃仇人,才能用沾满鲜血的手提着仇人的头颅,以慰我死去并且从未见过的父亲。似乎这样,我的生命才有意义。
我手中这把刀,刀柄是黑的,刀身也是黑的。不!更确切地说是暗红色,是刀出世前在血池里淬炼无数个昼夜后呈现出的颜色,它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把我的灵魂拉到黑暗深处。
可是,既然上天给了我仇恨的灵魂,为何又施予我残废的身体?我的右脚,我这可恶可恨的跛脚,就像一颗毒瘤,日夜侵蚀着我的心!为什么我已经如此努力练功,却连像正常人那样行走都不能做到?还有!还有我与生俱来的癫痫病,更像是一枚刺进身体的钉子,它时时提醒我,我永远也无法太平地活着,我永远不能拥有一丝一毫的快乐,我的世界,只有恨!只有永远也填不满的恨!它发作时,任我再高的武功,也只不过像一条瘸了腿的可怜的疯狗。
呵呵,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老天竟对我如此不公!
二
那日残阳如血,母亲穿着一身黑色长袍,跪在黑暗的神龛里,怀抱着父亲黑色冰冷的灵牌,狠狠地咬牙切齿地说:“我儿如今年满十八,到了替你父亲报仇的时候了。现在你就去找马空群,提着他的脑袋回来见我!”
马!空!群!这个名字就像早已被刺在我的脑海,每每听到这三个字,都会不自主地咬紧牙关,杀掉他,这个我从未见过的恶魔,我的仇人,就是我别无选择的使命。
“是。”我握紧了我的黑刀,仿佛接到了神的旨意般慢慢往后退,荒野的风很大,借着风力似乎还能听到不远处狼的叫声,外面的天已经在慢慢变黑。我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正低着头,干瘪的双手合十祷告,看起来更像是在诅咒!
离开母亲的我就像一张绷紧的弓,在这波诡云谲、人心险恶的江湖,四处寻找着仇人。在我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敌人和仇人。
我从不主动拔刀,可也从不留情,我讨厌拔刀,又不得不依赖这刀,我讨厌杀人,又不得不杀人,我恨这世间,也恨自己。我因为仇恨痛苦,又不得不利用这把刀解决仇恨。我因为痛苦杀人,又不得不刷新我的痛苦。
在别人看来,我就是个杀手,一个冷酷的杀手。一把刀,一个人,一身仇恨,我的刀光快如闪电,迅如疾风,所谓的“高手”出招,在我面前也没有还手的余力。只有拿着刀,我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无用的人。可是,刀是寂寞的,我也是寂寞的。
三
江湖流传这样一句话:天惶惶,地惶惶,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万马堂!就是马空群的老巢。而我,就在边城万马堂,遇见了那个女人,我此生挚爱的女人:翠浓。
那天她是无名居风情万种的花魁,妖娆多姿,活色生香。我是远途而来的浪子,尘灰满面,褴褛困顿。我从未有过如此窘迫,而她,如同一朵娇柔可人的解语花,缓缓降落在我的身旁,在我的耳边柔声细语,温润的气息轻轻扇动着我的神经,但我没有勇气看她,也不敢看她,只是缓缓地松开了我的黑刀。这个让无数男人为之倾倒的女子,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命、我的身体。
我怕!我不知所措!我无法正视她的脸庞,更无法回应她的温柔,她的深情。我的世界里不该有爱,我就是为恨而生的,爱只会阻挡我报仇的步伐,她只能成为我的牵绊!况且,翠浓,翠浓她只是一个舞妓,又有多少人沾染过她的身体。我不能接受她,绝对不能!
翠浓哭着跑了出去,而我虎口的血已经浸湿了手中的刀柄。她离开后我的痫病复发,剧烈的疼痛使我满地打滚,口中的白沫止不住地涌出,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身体上强烈的痉挛让我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此时我再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刀客,不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而是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绝望痛哭的可怜人。
“到底是因为被自己看不起的女人抛弃而愤恨,还是因为失去挚爱而后悔?”小叶的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不,不!”我无助地低吼着,他说的没错,我是后悔了,我不该伤害那个深爱我的女人。
那晚,翠浓回来了。她的泪痕未干,一句话不说闯进来后便冲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我热烈地回应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我的身体,“我怎么会舍得你?我怎么舍得……”这个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这个给我温暖和光亮的女人,此刻如一头受伤的小鹿依偎在我的怀中,梨花带雨。
我轻抚着她的脸,低头看着这个纤弱而美丽的女人,说,“我们永远也不分开了。”
听到这句话后,翠浓也抬头看着我,在烛光的映照下,她的睫毛纤长,眼神迷离,分外动人,“你变了”。
是啊,我以为我变了,我以为我可以接受她的爱,甚至主动去爱。可是我错了,我忘了我的出生就注定我逃不出命运的桎梏,仇恨就是我的宿命。我还是离开了她,抛弃了这个我唯一深爱的女人,临走前,我带走了她的一只珠花,留下了我的心,我唯一的爱。
命运待我不薄,它让我的降生就伴随仇恨,它非要让我尝遍这世间所有的痛苦,它就是要让我这一生都饱受大苦大难!我以为翠浓还会一直等着我,我以为复仇以后我就可以回来找她,光明正大地娶她,然后一起远走高飞,带她去看行云流水,千山暮雪,再也不过问这世间的纷繁琐事。
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她在我痛苦的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回来了,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只是我从没想过,这竟是最后的诀别!昏暗中,一只七尺长的短剑,穿过我的肋下刺进了她的背,薄而锋利的剑脊她映出疲惫、憔悴的脸。翠浓就在我的前面,一点一点倒下,她咬着牙,拼尽全力地看着我。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撕裂。
我跪在她的身旁,摇晃着她渐渐变凉的身体,大声哭喊:“翠浓!翠浓!”
可是翠浓再也听不到了。她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从此后,我便成了行尸走肉,刀便成了我,而我已经失去灵魂。我的身体伤痕累累,我的刀血迹斑斑。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四
小叶听一个前辈说:“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亡和不幸。”那死亡之后是什么,不幸之后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会感到一种比死亡和不幸更沉重的悲哀。这股悲哀,驱使着我,杀人,复仇,痛苦。
当我终于站在马空群面前,我瞪着他的脑袋,心中竟有一丝快意,只要砍下了它,我的复仇就结束了。就在我即将要砍下仇人的头颅时,叶开的飞刀将我手中的黑刀弹开。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场以复仇为目的的谎言,会带给我如此窒息的绝望,这种绝望,比翠浓死的时候来的更浓烈,更不真实。
到头来,我的父母不是我的父母,我的仇人也不是我的仇人。我终究也成了手里那把杀人的刀,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傀儡。
我心中复仇的欲望轰然倒塌,心里一片虚无。我懊恼,悔恨!我恨不得杀的那些人再活过来杀了我!恨不得这把黑刀下死的是我!可即使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我又有什么错?错的是仇恨,是命运,是这居心叵测的江湖。这十八年来没有一天我是为自己活过,从今以后,我只想为自己而活着,再没有仇恨等着我去报,我也不会再恨任何人了。
边城的夕阳下,我牵着马,沿着慢慢向荒野深处走去。
五
若干年后,我在林中砍柴遇到一个年轻的侠客,言谈之中颇为投机。后来,他问及我的姓氏,我笑答:“以前带刀的时候,别人叫我傅红雪。现在我有了孩子,也不再带刀了,你叫我樵夫就行。”
远处,丛林苍翠,高山耸立,云蒸霞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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