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父亲和母亲担回了一台缝纫机。蜜蜂牌的缝纫机。
那天是快傍晚了,远远地就看见父亲挑着一对箩筐走在前面,母亲跟在后面,正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快到家门口时,看到父亲挑得满头大汗,母亲手里拿着父亲脱下的毛衣、外套。两人的脸上都透着一股兴奋。
在那个手电筒都是家用电器的时代,一台缝纫机可不亚于今天的奔驰宝马。
我那时还小,对这一个高档电器充满了新鲜好奇。我会趁着父母不在家偷偷掀开套在缝纫机上的面罩,从面板前面的一个小开关掀开一块大盖子,把机头从机斗里提起来,再用靠里的小盖子把机头卡好,机头便立起来了。
上缝纫机的皮带是一个技术活,要先把皮带装到机头的皮带盘上,再把皮带套到机架右边的驱动大盘上,大盘上靠右侧有一个小缺口,要用手拉着皮带贴住缺口,再用脚一踩踏板,吱溜,缝纫机便飞舞起来了。我也随着上下穿梭的针头莫名的兴奋起来。
这台缝纫机给我和弟带来了快乐的童年。我和弟经常会因谁踩缝纫机而吵架,有时为了先后还要争个你死我活。刚开始不会踩,缝纫机一时正转,一时反转。有时一个不小心,针头会毫不留情地穿过我们的手指,那个痛,现在想来牙齿都在作响。这个痛是万万不能告诉父母的,只能把手指紧紧捏住,再放到嘴里吮吸几下。
有时母亲见了也会拍打我们几下,又用碎布条把我们受伤的指头包起来,用线紧紧缠住。小孩子可能对痛忘得快,过一会儿又爬到缝纫机上玩起来了。以致后来我踩缝纫机的熟练程度丝毫不亚于大人。那个走线,那个针距,那个松紧度,无不像一个老裁缝做出来的。到后来我有了小家,飞针走线的活基本上是我干了,妻子反而给我打了下手。
母亲很爱学习,手也很灵巧。买来一本裁剪书,便开始学着做起衣服来。刚开始是做我们小孩的内裤,而后是大人的,再后来便是我们一家大小的衣服全被母亲包了。包括爷爷奶奶的,叔叔婶娘的,堂兄弟姐妹们的。一到快过年时,都在等着穿母亲缝的新衣服。
那时的的确良、的确卡是好布料。简称:的确、的卡,当时很流行也很贵。我记得我附近的一位姓毛的婶娘拿了一块娘家送的的确良布料,白里带小花的那种,拿来叫母亲帮她做件衬衫,母亲说布料太贵了,不敢做,要婶娘拿到街上让裁缝师傅去做。婶娘说:嫂子,我就相信你做的。三天后婶娘来拿衣服,穿上去合适极了。
我小姑,我姐,都是跟母亲学会缝纫手艺的。我的表姐也是在母亲的缝纫机上学会缝纫手艺的。我那时真的很佩服母亲,门板上是这里一块布,那里一块布,大小形状又各不一样。我看得云里雾里,很担心母亲把它弄错了。有时还急得不行,还反复提醒母亲,不要弄错了哦,不要弄错了哦。母亲便告诉我,这是袖子,这是领子,这是前襟,这是后摆,错不了的。我可能有点杞人忧天了,母亲是早就心中有数的。
做衣服不是母亲的专职,只是闲暇时的业余。我从小是穿着母亲做的衣服长大的。我小时很调皮,衣服三天二头就见洞,母亲总会在晚上为我把破了的衣服补好。我有时会在一觉醒来,还听到缝纫机在缝补衣服的达达声。
等到我们长大后,就极少再穿母亲做的衣服了,母亲也不给我们做衣服了。母亲的缝纫机就一直闲置在我老家的窗户下,成了堆放杂物的台面。
母亲再开始做衣服,是到我们四姊妹成家后了。我们小孩的兜肚,围裙,小上衣,小裤子,小裙子,小披风,小枕头,小被子,都是出自母亲之手。我们孩子的小衣服总是一大堆,我们有时会跟母亲讲,要她少做些,穿不完的。母亲总是不听我们的,有空就在那里裁裁剪剪。母亲也像不知疲倦,戴副老花镜,坐在缝纫机前,双眼紧紧盯着那针头下走出来的针线,生怕线走歪了。那种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样子,比将要参加高考的学生还要认真。
母亲就这样踩着缝纫机把我们一个个送上了人生的征途。母亲踩着缝纫机发出的达达声,就像儿时听到的母亲的摇篮曲,伴我睡过了一个又一个宁静的夜晚。
母亲走了,走了十余年了。母亲的缝纫机现在不知辗转到哪里了?可能还在弟弟的家里吧?
母亲的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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