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降至

大美降至

其实我不擅长书面表达，文字的比划基本上把幻想禁锢在一个大体的框架里，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色彩交错所表现出的画面感。

简单来说。

我是个俗气的艺术家。

我常常这样和别人说，和镇上捡破烂的老头，和街角摊煎饼的大妈，还有和放学路过溪边的小孩，他们偶尔会随口应答几句来表现自己足够有涵养，来包容一个在他们耳边唧唧查查的疯子。

啊，说漏嘴了，我是个疯子，有医院开的证明。

但是，我觉得艺术家都是疯子。

我经常会忘记时间，半夜觅食，给一个查无此地的地址寄无数封信，可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也许是一些俗套的情话或者感人的家书，牵挂着一个陌生人，爱着大自然。哈，简直就像是无聊的人打发时间临摹字帖时打的一个哈欠，下一秒就忘记发生了什么。

我今年46岁，也可能64岁，记不清了，反正年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事情，对我来说，时间雕刻在我身上的纹路可比年纪来的更深刻。

职业画家。

算是吧，毕竟我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靠着镇上有钱富豪对我绘画作品的欣赏从而购买收藏。

完成一幅画能够让我一个月衣食无忧。

我觉得我脑子不正常都是被那些所谓的杂碎时间消耗了大部分精力，比如说，我早上醒来，或者下午醒来，反正每天得睡够八个小时，无论从几点睡，都是八个小时醒。我看着窗外发呆，看着下水管道发呆，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颜料画笔发呆，脑子里的总有刀光剑影般的画面交错横生。可能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却仿佛看了一场一个世纪的电影。

于是决定去找点事情来做。

画画吗？也许吧，嗯，我记得这个月已经卖出去了一幅画，橱柜里的酒还有很多，除去画画我还能做什么，认真想了很久，才决定去隔壁阿丹家里看看。

阿丹是我的邻居。过清岛上唯一的邻居。准确的说在很久之前镇上的人都住在岛上，后来渐渐有人从这里搬出去在临近的陆地上盖房子居住起来。然后过清镇就变成了过清岛，那些搬离岛的人们成群结伙起来组成了新的过清镇。

至于我和阿丹为什么没有搬出去。

我念旧，舍不得。

阿丹么？可能是因为我。

我去看阿丹，他不在家，玄关处放着的钥匙已经落上了厚厚的灰尘，没人会到这座岛上来，钥匙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去营造一个相对安全的领域，在人们都相继离开之后，钥匙就是多余的存在了。锁与插销咬合的地方被锈蚀成斑驳的痕迹，这间屋子的年岁比我还要年长，它见过我的一生，阿丹的一生，见过这个岛屿曾经的喧闹与繁荣，它凋落的速度比冬天的冰雪融化在阳光里还要快。

像是在逃离。

对，人们都在逃离。

世世代代的生活了那么久为什么就要搬离这里呢？我想不明白，他们在逃离什么，危险的病原体还是可怕的流言蜚语。虽然我目睹着人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气味越来越淡，但是能看见的却越来越多。我总是头昏脑胀，仿佛一大群小恶魔叫嚣着想从我的脑袋里冲出来。

我有偏头痛，在想很多的时候，在想阿丹的时候。

我扶着墙走进卧室，房间里昏暗的灯光突然熄灭，屋外一道闪电片刻间劈开黑暗，卧室里干净的可怕，我摸索着躺进被窝里。外面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声音越来越大。我心里清楚，今夜又停电了，每次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岛屿与外界联通的唯一线路必然会受到影响，然后要过很长一段没有电的时间。

我开始担心阿丹，他还没有回来，我想起身出去找他，可是身体沉重的仿佛被千斤重石坠进地面，不能动弹分毫。意识开始模糊，眼皮像是被木偶师用丝线控制着闭合起来。

我睡了一晚上，一个梦都没做。

期间阿丹回来过，他在我耳边低语说要出一趟远门，航海的水手发来求救讯号，阿丹要去救援，我本不想让他去这太危险了。但是他执意如此，我也因为困顿没有争执。

第二天外面的雨下的愈发大了起来，连同屋里都滴滴答答的渗进了水，我找来木桶接着，然后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打盹，听着水滴一滴一滴的落在木桶里，像奏乐，可是突然越来越快的节奏让我呼吸困难，我一头栽倒在地，然后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我有病，我确实有病。

心头的疼痛过了很长时间才有所缓和，我的双手就这么用力的挤压在我的胸口，直到从我指尖渗出血来，我才慢慢的松开了手。

我胸口有一块疤。

我记得是阿丹弄的，很久之前我们在山上嬉笑打闹，我失足从树上掉下来，胸口被枝桠划开一大道口子，当时我和阿丹都吓哭了。阿丹扶着我去找医生，后来我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医生叮嘱我不要动弹否则胸口的伤会愈合的很慢。只是我总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挤压我的伤疤，以至于几十年过去它依旧可以被挤压出血来。医生说我没救了，那伤疤感染的厉害，脓包散发着恶臭味，人们开始远离我。

对，他们都是在远离我。

但是我的伤疤似乎并不会传染，只是单纯的让人觉得恶心。

除了阿丹。

外面的雨还在下，我躺在地上蜷缩的身体渐渐的舒展开来。我多么希望这个时候阿丹能够在背后轻轻拍打着我的身体，将我唤醒然后跟我说着一些不着边际我却愿意听的事。例如昨天夜里对上帝祷告说希望有一个孩子，那我肯定会嘲笑他，以他的经济收入孤儿院都不会同意把孩子交给他抚养。阿丹会反驳我，我们会嬉闹，然后，谁会在意外面的雨有多大，等积水漫过木桶的时候起身把水泼出门外回来再继续接着。

雨天会让我烦躁，就像野兽被困在牢笼里。有很多个雨夜里，我都会问阿丹，“你有在垂死的梦境里逃亡吗？哪种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幻境，都是假象，却依旧会被心脏起伏产生的巨大压力逼迫着神经紧张起来，然后痛苦绝望最后在挣扎中醒来。”

“如果真的死了，就不会有痛苦，一点痛苦都不会有，对吧。”

应该是吧。

究竟我和阿丹之间发生过什么特别具体的事情，我已经好像开始渐渐记不清了，我只知道我们曾相伴了很久，说相依为命也对。阿丹像天，我像云，没有风，我们就在这宇宙中跋山涉水，我唯一能清楚的记得就是每一个傍晚，天空云彩被温和的霞光渲染成最夺目而难以忘却的鲜红。

浪漫而荒凉。

当我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我以为是幻觉。我抬头，一个人影开始渐渐清晰起来。

“我来买画，今天是十号。”是镇上的富豪。

“可是我的红酒还有很多……”我起身去翻看日历，才发现整本日历已经被撕光了，我挠了挠头，“今天十号了吗？”

“是的。”富豪回应道，“这个月，我要两幅画。”富豪顿了顿，“四倍的价钱。”

“你知道我对钱没有兴趣。”我穿过走廊回到画室的房间，富豪跟在我身后，“可是今天没电，光线太暗了，我还没开始画。”

“随便给两幅画就好。”富豪末了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从今以后这座岛上都不会有光这种东西了。”

是吗？

反正我也不会在意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随处翻找，最后在角落的画板下找到一幅画，“只有一幅，如果要两幅的话，只能现画。”

“我可以等。”

“柜子里有酒，味道不错。”我用手指了指柜子示意富豪可以饮用。

“不了。”富豪摆了摆手，拒绝。

“艺术可是急不来的，我觉得你需要一杯酒来打发一下这漫长的等待。”

富豪耸了耸肩，走向酒柜然后取出酒杯和酒，咕噜咕噜倒酒的声音让我兴奋，我转过头看着那红色的液体汹涌澎湃的涌入空白冰冷的玻璃杯里，我身体里的血液也沸腾起来，脑子里都是艺术，都是爆炸的灵感。

我的感官在释放，在享受。我听到很远处马车压过路面的声音，我听到海浪拍在礁石上的声音，我听到丛林里稀稀疏疏的动物逃窜的声音，我甚至能听到富豪抿下一口酒，液体在口腔里打转然后顺着喉咙顺着血管顺着内脏纹理渐渐吸收容纳最后轰然倒地的声音。

我不动声色的把纸张整齐的贴在画板上，然后拿起画笔，选择颜料，勾勒大体轮廓，背景晕染，黑色与鲜红交错着把画面逐渐趋于完整。

我微笑着。

始终如一。

直视画面的快感就是我苟且偷生的理由，只有艺术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简而言之，我射下圈套，他们用鲜血成就我的艺术，人们惧怕我的艺术，我的作品，可他们至死也没能找到我对艺术独一无二的追求意义，死亡本身举足轻重。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艺术，是笔下的灵魂还是眼前的景象。这个世界已经把我的才华逼近到极限了，我勾勒不出宇宙的美，绘不出世间万物，能够做到的就是努力记住留存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场景。我发誓我每次作画都是我的人生巅峰，但我每次都没有拼尽全力。每一幅画都是一缕灵魂，我要让他们万古长青。

天空雷雨大作，闪电劈中后院的草屋，大火瞬间就猛烈的燃烧起来，火光把一切都映成鲜红色，我嗅到死亡的味道，我喜欢这个味道。

当大火蔓延到画室的时候，我最后的画也是富豪最想得到的画终于画完了。

富豪已经在我这里买了很多画，与其说是他喜欢不如说他是不得不买，人们想要知道真相往往得付出比其更大的代价。

更大的，哪怕是死亡。

我说过我曾经杀过人，可是没人能抓捕我，我有医院的证明，我是个疯子，在这个疯子被有效保护的国家，我有免死金牌。可我又不是疯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在别人眼中像疯子一样去为人处事。

啊，是啊，疯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疯子。

我记得富豪有一个儿子，很久之前死于意外，但富豪知道这不是意外，所以他想找到真相，于是在我这里买画，从第一幅画富豪看出猫腻为止，后面每一幅他都要，并且出价不菲，哪有疯子这么精打细算并伺机蠢蠢欲动。我画富豪的儿子，画意外发生的瞬间，画死亡全过程，每一帧画面都被封在画作里。

你看这艺术，被死亡包围，有人津津乐道，有人屏息凝神。

富豪就是想知道他儿子死亡的最后瞬间，却不料他自己的最后一刻和他儿子的最后一刻如出一辙。

简直一摸一样。

我对折磨的偏执，对控制的偏执，对复仇的偏执，对死亡的偏执。

我已经变得越来越像这个世界。

肮脏而复杂。

我承认是我杀了富豪的儿子，用杀死富豪同样的方法，在红酒里下毒，我对他儿子恨之入骨，就像我爱的人曾经饱受折磨的千百倍。

我记得很久之前在我胸口还没有伤疤的时候，我爱过一个人，至于叫什么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们亲密无间，直到那次我从树上滑落进入医院，做手术需要高昂的费用，她去求富豪的儿子借点钱给我们，富豪的儿子提出交换条件，她同意了，而我手术出院之后才知道，借钱的交换条件是她用自己的身体来满足富豪儿子对色欲野兽般的释放。

之后，她自杀了，死的悄无声息，身体沉入海底，怎么也找不到。我失声痛哭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让世界为之陪葬。

后来我被证明疯了，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

我开始肆无忌惮的杀人，过清镇的人开始纷纷逃离这座岛，有关当局的人把这座岛变成牢笼，将我困在这里，直至死亡，原来人们在死亡的时候真的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沉重而深刻。

屋外传来枪声，一颗子弹精准的射入我的脑袋里。

在我倒下的最后一刻，我看着画板左下角的签名，满意的闭上眼睛。

阿丹。

我的一生，就这么圆满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