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说起安东的时候,我正叼着根草芥玩,即便是听到他的死,我也只是笑了一下。
1
安东其实是存在的。
他好像是我们这个村子的,就住在村子西南角,我的确见过他,爹娘也认识他,他也参与了村子里的很多红白喜事。从这个层面来讲,他确实存在过。
我打小就非常崇拜他。他是村里大小丧事上的“站灵所”,可是“站灵所”这几个字根本没人会写,大抵是因为老一辈人不识字。根据老人们的解释,再加上我的臆想,我认为“站灵所”就是个代称,是指站在灵堂旁边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体面人物,具体负责丧事上的站位、引导以及其他所有的事情。
安东那时候也就三十出头,耀武扬威、气焰嚣张。这人挺邪,很二,我一见到他,裤裆里的牛子就往里缩,害怕得不得了。他似乎也能够看出我的害怕,故意拿眼珠子瞪我,那里面有种非常不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喜欢我这种假妮似的男孩,可是这丝毫不妨碍我对他的崇拜。
每当丧事的时候,他就成了司令官、总管家、大将军,器宇轩昂、笑傲群雄,似乎丧事可以将他从不起眼的光棍闲汉变成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村里人也都信任他,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了他,那些送葬的人如何才能各就其位,那些死掉的人如何才能安心入土,总之,如果没有他,丧事是万万进行不下去的!
他就是为丧事而生的英雄。
发丧的时候,安东趾高气扬地立在灵桌旁边,裤裆里的玩意儿绷得紧直,威风凛凛、如日中天。那个时候,他就是我们的神,我们看到神灵附在了他的身上,他也坦然地接受这份荣光,接受我们的跪拜和敬仰。那个时候他和神融为一体,谁是人,谁是神,没有谁能分得清楚,包括他自己。
他举起手臂,引导着三拜九叩;扯起嗓子,指挥着孝子贤孙;踱着方步,带领着大家穿越生死。
那一刻我突然好想哭,他就是我们的领袖和主宰,我们一大群人跟在他的后面,风起野草之末、魂回天地之间,一步步走向命运的终结。
那时我太小了,还不能准确明白生死的意义。直到多年以后再次想起这些的时候,我才明白,人生不过一场由生到死的旅程。这条路很长,足足可以走几十年,从少年一直走到白头;这条路很短,在慵懒闲散的一个冬日,穿过两三里布满荒草的田间小路,看着骨灰盒沉进冷冷的黄土,生命也就回到了原点。
那时候,安东是个圣人,他高大到我只能生活在他的阴影里,抬起头,伸直了脖子,仰望他!
2
安东其实是不存在的。
他好像不是我们这个村子的,我虽然见过他,但是记不清他的相貌,也不能准确说出他家的位置,他死了之后,好心人挖个坑把他埋了,就跟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安东是个闲汉、光棍,连地道的流氓痞子都算不上,这让我对他心生鄙夷。
其实,安东的出身是非常好的。他爹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大家对老人家毕恭毕敬。照这么说来,安东还是将门之后,绝对地根红苗正。如果老老实实地走下去,凭着安东的头脑和嘴皮,是完全可以娶个俊姑娘、生一窝小崽子的。
可是,他没有!
安东兄弟三个,他是老大,活得最长;老二有病,很小的时候就死掉了;老三最有出息,在山西打工,带回来个俊媳妇儿,还有一个女娃娃。
安东年轻时候是非常好的,他是村里建筑队的小师傅,砌砖抹墙、盖屋架梁,很有一套。可是人是会变的,也不知道是胎里带来的,还是后天生成的,反正就是不学好,净弄些“人干狗不干”的事情。
起初还有人给他提媒,后来一看品格不端,也就不操这份心了。
安东是个玩家,一个人过得很潇洒。老三在山西打工,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突然煤气中毒,撒手西去。等到安东和他爹再次见到老三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被媳妇儿和闺女送了回来。送回骨灰之后,老三媳妇儿没有立即返回家乡,而是在村里住了一段时间。
事情得辩证地看,好坏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对别人来说是坏事的事情,换了自己,可能就是好事。
安东才三十四五的年纪,还没有媳妇儿;老三媳妇儿刚没了男人,拉扯个闺女也不好再找。有些热心人就去撮合,先问老三媳妇儿的意愿,她微微点了下头;再跟安东商量,安东也说没问题。就这样,安东跟兄弟媳妇儿在一块儿搭伙过日子,这样子一来,不仅肥水不流外人田,还能给战斗英雄留个后,很不坏!
之后,媳妇儿带着安东回了山西,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安东依旧吃喝玩乐、花天酒地,不好好过日子。媳妇儿看他不走正道,一年之后就把他撵了回来,说啥也不能一块儿过了。
这是安东离成家立业最近的一次,可是终究没有逃脱光棍的命运,狼终归是吃肉的,而狗却是要吃屎的。
之后的安东一直在混,一直在玩,一直在作。老爹年事已高,也管不了他,安东他爹收过破烂,当过货郎,一部络腮胡子异常浓密,不怒自威,我小时候一看见他就赶紧往回跑,跑着去找我娘。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听爹说,安东他爹被车撞死了。撞死他的人赔了一笔钱,给了安东。安东不在乎他爹死不死,或许也在乎过,但我不知道。反正他拿着赔偿金,继续花天酒地、吃喝玩乐,干着“人干狗不干”的下流勾当。
那时候,安东是个混蛋,我不怎么喜欢他,或许他根本就不存在。
3
安东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这个问题搞得我头昏脑涨。
真正遇到安东,是在四爷爷的葬礼上。我长成了胡子拉碴、人高马大的汉子,裤裆里的牛子变得威武雄壮、尺寸空前。我很荣幸能够见到小时候崇拜的英雄,却高兴不起来,我只是幸灾乐祸又轻薄鄙夷地看着他。
我足足比他高了一头还多。我就像当年的他一样,雄赳赳、气昂昂,气焰嚣张、不可一世。我觉得在我和他的这场对决中我终于赢了,可是又赢的有些荒唐,胜之不武。
他老了,背驼了,头往下耷拉,整个身子往里蜷缩着,裤裆里的玩意儿也软塌塌的。他的腿有些瘸,有时还会拉着一条腿紧贴地面滑行,像极了迈克尔杰克逊的太空舞步,只是迈克灵动活泼,那些动作大多是一瞬间,而他却是定格,让人有些窒息。
村里的娘们依旧和他打情骂俏,他坏坏地笑着,骂着下流的脏话,似乎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肉体才是鲜活的,血液才是流淌的,灵魂才是闪着光的。
丧事要结束的时候,我和他坐在一块儿吃饭。他老了,不再是我心目中英雄的模样,我仔细端详着他,眼睛直勾勾的,似乎是一头野狼在盯着一只黄羊。他好像觉察到了那种目光的热烈和灼烧,但是又无可奈何,只能低低地垂下了头。我感觉到自己的失礼,赶紧把目光移向别处,只是时不时地用眼瞅他,我从小到大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到现在也是,他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我问娘,“娘,安东是不是有病啊,走路老是拖沓?”
“有什么病啊!听别人说,没人的时候,安东走路很正常的;越是有人的时候,拖得越厉害,多半是装的。”娘淡淡地说道。
后来,我再次回到村子的时候,无意间聊起了他,爹娘说他死掉了,就在村里给五保户盖的房子里。我知道那些房子就在大队院里,村里书记鼓励五保户们都去那里,可是除了安东,大家都没去,因为大家在自己家里住惯了、离不开。
安东之所以去,很可能是因为寂寞,人越老,越害怕孤独。爱笑的人,肯定也是爱哭的,安东每天嬉皮笑脸地混着,那是在众人面前的模样;他在夜里肯定是哭过的,悔恨逝去的青春,愧对死掉的亲人,想念远方的媳妇……
安东死掉的时候五十出头,听爹说,安东年轻时候就有心绞痛的毛病,发病的时候能够晕死过去。我猜想他那拖拉的腿多半不是装的,只是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嬉皮笑脸,所以野蛮地认为他的一切都是做作,他的一切都是假象,他的一切都是哗众取宠。
安东死后很多天,才被人发现,从这个角度来看,安东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安东在我的生命旁边走过,他是存在的;安东没有参与到我的生命中来,所以他是不存在的。可是他存不存在跟其他人没有关系,村里依旧有很多新坟,当新坟变旧的时候,上面肯定会布满草芥,它们和安东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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