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小说中描写人物往往会有多种手法,既有正面描写也有侧面描写,而侧面描写有时还会通过作品中的人物用不同人物的目光观察来写。这不仅可以避免单调显得有趣,而且能同时刻画两个甚至是多个人物,起一箭双雕甚或一箭多雕的作用。
《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就运用了这样的方法。
这一回借助林黛玉初进贾府这一线索,集中描绘了贾府几个主要人物的出场。这几个主要人物是在整部作品中第一次出场,所以显得格外重要。
为了让读者了解人物,加深对人物的印象,作家在人物出场时往往要运用肖像描写,包含描写对象的容貌、体态、神情、服饰以及手中的道具等等。这种描写,有的是画龙点睛式的三笔两笔,就能揭示出人物的某些特点;有的是不断铺陈渲染,进行细致入微的描绘,使人物凸现于读者跟前。这一回中几个主要人物初次出场的肖像描写无一不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其服饰描写,更是匠心独运,展示了曹雪芹非凡的艺术功力。
虽然出场最早的人物是林黛玉,但是着力描写的第一个肖像却是王熙凤。
在“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精彩一笔之后,凤姐这个贾府的重量级人物就要出场了。曹雪芹并没有用作家的笔触来对这个掌握贾府财政事权的美丽“总理”作正面描写,而是用黛玉的眼光来看。这不仅显得自然,不露痕迹,而且细致地表现了黛玉的心理。
黛玉早年就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一进贾府,所见果然不一样。无论主仆,一个个“恭肃严整如此”,而这个敢于在的贾府“这样放诞无礼”的特殊人物究竟是谁呢?因纳罕她便自然而然地细心观察起来。
只见“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真个是通身上下珠光璀璨、彩绣辉煌,华丽到了极点。
很显然,王熙凤为在老祖宗心疼的外孙女儿面前第一次亮相,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的。因为华丽的服饰显示了对这次见面的看重,这既能讨好巴结老祖宗贾母,又能在黛玉面前表现出自己出色的容貌、出众的才能和显赫的地位。
但是,无论她怎么刻意打扮,也摆脱不了骨子里的俗气。
王熙凤本来就不通文墨(这在金陵十二钗中绝对是个例),对色彩的和谐搭配当然是谈不上高雅了,眼里只会有俗艳的标准。你看她上身红袄,下身绿裙,主色就对比强烈,再加上外罩褂子的石青色、裙边宫绦的豆绿色、佩玉的玫瑰色和头项首饰的金色,简直是一堆色彩的大杂烩,叫人眼花缭乱。这种花哨俗艳的服饰正透露出王熙凤审美观的低层次。同时,大红的主色又折射出她性格的泼辣;色彩的凌乱堆砌又暗示了她工于心计、占尽便宜的刁钻;头饰的富贵辉煌则一方面合了她的名字(凤钗——熙凤),另一方面还显示出她的权力欲(凤钗居头顶,为最高地位)。总之,王熙凤的服饰是她内心世界的外在表现,是性格的反映。
难怪林黛玉乍一见就觉出她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了。
这一回着力描写也是黛玉仔细观察的的第二个对象是贾宝玉。
这样安排有两大好处:第一,写黛玉见过了众人之后再来写宝玉,可以集中力量写宝黛相见,突出重点;第二,宝玉出门刚回来,可以顺理成章地分两次写他出门的豪华服饰和家常服饰,更全面地展示宝玉的形象。
刚进门时是出门的服饰:“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进门见过他娘后,出来又已换了家常的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五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黛玉早在见宝玉前,就听母亲贾敏和二舅母王夫人说过,他是个“顽劣异常”的“孽根祸胎”“混世魔王”,所以她一听说宝玉来了,就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自然也要细细观察一番了。
刚一见面,就发现他穿戴整齐不俗。绣金线图案的大红箭袖高贵典雅,罩上石青倭缎褂又不显得张扬,再束五彩丝宫绦点缀,加上头上的金色饰额、足下的青缎靴,真是色调和谐,高贵大方,王熙凤的花哨俗艳形成了鲜明对照。再加上“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容貌和项上系的美玉,令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觉得“在那里见过一般”。(这不仅是绛珠仙草对神瑛侍者的印象,更是黛玉心中有个理想男孩的标准的外在体现。)
这第一印象便与大人们的评说大相径庭。待到宝玉换下出门的服饰,以素常装束出现时,更是银红撒花半旧大袄,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显得非常随意,一如现在所说的“休闲服”。出门的高贵庄重和家居的随意休闲均十分得体,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再看他取了冠带之后露出的独特的发饰,“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使黛玉对这位众人贬抑的宝哥哥的印象更觉得是“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了。
虽说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已通过冷子兴、贾雨村之口对宝玉有过介绍和评说,本回又有贾敏和王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嗔怪,但这里毕竟是宝玉的第一次亮相。作者通过黛玉的眼睛,通过肖像服饰的描写使读者得出与黛玉一致的迥异于众人评说的印象,这就为下文正确理解评价宝玉的《西江月》二首打下了基础,读者不至于不明白作者在这里的明贬实褒了。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有意思的是,林黛玉虽说是第一个出场的,却是最后才写她的肖像的。虽然众人都早已见过,特别是王熙凤夸她“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作者却不在那时写她的肖像,单单等到宝玉回来后,才通过宝玉的眼睛来写。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黛玉的肖像描写没写服饰!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惊叹曹雪芹的精巧构思和妙笔神功了。
本回的主要作用是通过林黛玉的耳闻目睹对贾府的主要人物和环境作第一次直接的较全面的介绍,所以,在宝玉回来之前,作者只写黛玉对贾府的细心观察,表现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寄人篱下的小心谨慎,初步展现她的性格。
等到宝玉回来后再写她的外貌,反映她的美貌多情、体弱多病的特点,就能使她的形象更完整、更全面了。特别是她的外貌通过宝玉的眼睛来写,更是一箭双雕地表现出宝玉对黛玉的特别关注,为整部作品写宝黛爱情张目。
87版电视剧中的黛玉尤其是不写黛玉的服饰,用意颇丰:
其一,黛玉因母亲刚去世不久,衣着必然素淡,素淡的衣饰没有必要写;
其二,黛玉的美貌是无需用服饰来衬托的,这更与王熙凤形成了对照,越发显出了凤姐的俗艳和黛玉的素雅;
其三,可暗示出黛玉在衣饰上不刻意求丽,衣着普通到令人忽视的地步,这从另一个侧面展示了黛玉的性格;
其四,更重要的是,在宝玉眼里,服饰是次要的,可视而不见,重要的是人本身,是人的精神气质,是人的心灵;
其五,用较多笔墨描写王熙凤和宝玉的服饰华美,也是为了凸显其富贵气象,这与他们在贾府的特殊地位是紧密相关的:一个是握有贾府实权的琏二奶奶,一个则是贾母的掌上明珠。而黛玉不过是刚刚来到陌生环境的寄人篱下的亲戚。
如果说王熙凤和贾宝玉的肖像服饰描写既反映了这两个主要人物性格的一面,又表现了黛玉对人的观察及内心评价,也同时刻画了黛玉的性格的话,那么写黛玉的肖像不写服饰亦既刻画了黛玉性格的一面,又表现了宝玉独特的审美过程和观点——从容貌到心灵,且重在心灵。正因为如此,宝玉才会毫不犹豫地说:“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同样的,这不仅是“木石前盟”的反应,而更是心灵的呼应与榫合,是宝玉对黛玉精神气质和性格的认同。
上述文字,只是对《林黛玉进贾府》肖像服饰描写的粗浅分析,我们仅从服饰描写这一点就可看出,《红楼梦》的确无愧于我国古典文学艺术的高峰。
这部巨著处处是宝藏,就看我们能否不懈地发掘,并深入地鉴赏了。
网友评论
全是红学家!汝昌对平伯,拥薛亦拥林,幸运。
黛玉眼中的凤姐和宝玉,宝玉眼中的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