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份的成都,天空蓝得清透,空气却依旧闷热潮湿。
蓉城大学军训第一天,军训团要在所有连队中挑选学生组建通讯员队和国旗队。选拔标准,身高一米七及以上,仪表整洁,面容端正。
连长打量了几眼站在第一排排头的陆九歌,开口道:“你,上去。”
主席台前已经有许多入选的人在等待,陆九歌一路小跑过去,补到队尾。
没过多久,来了一个皮肤黑黝黝的教官,鸣了一声口哨,对着队列说:“我是你们的指导员,姓李,负责指导你们训练。你们将由肖营长和我直接管理。”
正说着,眼睛在队列中扫视了一遍,目光突然停在陆九歌身上。
陆九歌心里一颤。
李武转过头朝树荫下休息的肖营长大喊:“肖默,过来一下!”
来人英俊挺拔,留着极短的头发,肩章上有一杠三星,正是肖默。
李武在他耳边私语:“好像是小九歌。”
肖默抬头,正好对上陆九歌的眼睛。
像是周围一切都模糊起来。陆九歌看见他站在逆光里,站在她的眼前。脑海中的人此刻终于和眼前重合。
她鼻头一热,泪水顷刻间噙满了眼眶。
“哭什么。”肖默淡淡地看着她。
“我……”
“打报告。”他语气冷冷的,声音沉稳,有磁性。
“报告,我没哭。”陆九歌吸了口气,低下头:“出汗了。”
他没说话,只看着她,随后抬起手帮她正了正军帽。
她努力把头抬成四十五度,眼泪最终还是掉了下来。
一整天,肖默让李武带着他们训练,休息时,也并未和陆九歌说一句话。
“不是,老肖。”李武递给他一瓶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眼神指了指陆九歌:“这么多年没见,干嘛这样……。”
“没必要。”良久,他道。
直到晚上队伍拉完歌解散,陆九歌冲到他面前,双手拦住他,忿忿地说:“你干嘛要装作不认识我。”
他看了她一眼。她真的长大了,和他想象中的一个样。高挑清瘦,皮肤白皙,宽大的迷彩服,依旧掩盖不了少女的柔美气质。
“没有。”他绕开她,走到前面去。
“肖默,你浑蛋。”陆九歌从背后抱住他,将头贴在他脊背上,声音颤抖:“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好久……”
半晌,他才转过身,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还好吗。”
操场的路灯昏黄,他的脸隐在暗处,表情模糊。
她笑了一声,语气里全是埋怨:“怎么算好,怎么算不好?吃饱穿暖算好的话,我很好。但是没有你,我觉得一点都不好。”
“小九,对不起。”
四年了,这个她日夜想念的人,在此刻,终于不是梦,终于变得真实起来。
那段日子,她其实特别想记住,却又那么想忘掉。
2
2008年,陆九歌14岁,正在上初三。
对于许多人来说,那是北京奥运会的一年。是金融危机的一年。而对于陆九歌和另一些人,是极其痛苦的一年。
五月份的那个下午,天空出奇的蓝。云朵像一条条锁链一样,很是好看。陆九歌走在街上,准备去学校上下午第一节课。
这时,大地突然一阵巨大震动,街上所有的建筑,路灯,树木都开始剧烈摇晃,她根本来不及跑,只看见大楼顷刻间倒塌,没多久,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一片漆黑中艰难地睁开了眼。
起初,她以为自己死了。头脑清醒一点后,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废墟中。
好在倒塌的水泥预制板在她周围形成了三角状的一个狭小空间,她这才得已保命。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腿上传来,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腿被石块压着,似乎还在流血。
一开始,她一直哭喊,后来愈发觉得口干舌燥,不敢再喊,也不敢流泪。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只盼有人能来救她。
不知道时间,不知道白天黑夜。四周一直是一片死寂。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就在那里静静等待,却始终没被人发现。
腿上的伤口太疼,最后快没了知觉。体力也越来越不行,她觉得头越来越沉。
“队长,这里有人!”
耳膜突然感觉到了很尖锐的东西。她知道有人来了。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有人在缝隙里看她。那人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地说:“小孩,别怕。我是解放军,来救你了。”
她记得那个解放军叔叔一直和她聊天,虽然她能回答的时候很少。
“小孩,我给你唱歌好吗?”他在外面唱起了歌,声音在抖,一点也不好听。她在黑暗中笑了,一时竟也不觉得恐惧。
“小孩,你不要睡觉,听见没?我把你弄出来再睡。”
他告诉她,让她不要睡,他还说要请自己吃东西,想吃什么吃什么。这人真逗。本来她很困的,被他唧唧喳喳吵醒了。
“她的腿被压住了,必须尽快救出来,不然腿会废掉。”
废墟外,肖默对一旁的李武说到。他语气很急,面色沉重。
救援十分迫切,而难度在于,清理这片废墟的碎石不能使用挖掘机。挖掘机力度太大,一旦掌控不好,很可能造成坍塌,让她丧命。
他对着一众救援官兵大喊:“弟兄们,无论如何,咱用手刨也得把她给刨出来!”
整整一个晚上,肖默和他战友果真是用手将大部分的石块硬生生搬走。官兵们的手满是血痕,几乎没有一个好的。就连一旁采访的记者看着,也忍不住掉眼泪。
第二天早上,陆九歌终于被成功救出。她记得被抬出来的时候,眼睛忽然被一双宽大的手轻轻盖住。那个声音很好听地在耳边说:“小孩,你没事了。”
然后,温热的液体吧嗒吧嗒掉在她的脸上。
陆九歌一生都记得这一刻。从她在废墟中听到他声音的第一刻起,她便视他为她的光,她的希望。
她被安置在了救援部队的驻地。幸亏伤势不大,输了营养液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只需在床上等腿伤好。
肖默过来看她,她一下子坐起来,使劲抓住他的衣袖,眼里满是说不出的恐惧:“解放军叔叔,我爸还在学校……”
“请你们一定要救救他……”她眼里的泪水不停滚落,声音近乎扭曲。
“放心,小孩。”他拍了拍她的头,向她保证。
可是她的父亲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
肖默他们挖开那个废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的父亲用身体护住两个孩子的场景。两个孩子在他的怀里,并无大碍,而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看到这一幕,在场所有人都流泪了。
肖默觉得眼眶干涩得要命。
他拧了拧眉头,在碎石旁边坐了下来,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李武坐下来,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尽力了。”
“我没用。”他摘下军帽挠着头发,吸了吸鼻子,笑了:“我他妈就是这么没用。”
那是他第一次对人生感到如此的无能为力。那种拼尽了全力却还是怎么都没办法实现的深深的无力感。
面对天灾,人是那么的渺小与无奈。生命显得那么脆弱,珍贵。
“总要面对。”李武叹息,摇了摇头。
“小九还在等他。”他低下头,掩住眼睛。
3
陆九歌知道父亲死讯的那刻,跪在父亲尸首前一直哭,腿上的伤仿佛都已变得不再疼。她哭得撕心裂肺,直到晕过去。
醒来时,肖默正在她床前。他望着她,眼里是说不尽的哀愁:“对不起。”
她没有理会,眼神一直空洞洞的。
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小九想吃什么,我答应过你的。”
“我不吃!”她眼睛很肿,不住地抽泣:“我想吃我爸做的饭……”
“小九,都过去了。”
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在他肩上哭泣:“肖默哥哥,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从那时起,陆九歌的生命里那个最重要的人走了,肖默成了她另一个最重要的人。他对她说,父亲肯定希望她能健健康康地好好活下去,她必须振作起来。她也明白,父亲是个英雄,他的选择没有错。
救援黄金期那段时间,肖默和战友一直在与时间赛跑。救了许多人,也还是有许多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肖默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是边防部队的军人,长年累月不归家。他其实对他的印象很模糊,他四岁那年才第一次见到父亲。
面对自己的至亲,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表达爱意,只觉有深深的疏离感。原因是,这个人我都没见过。
那其实像一个破碎的家庭。后来母亲也受不了这样的婚姻,她与他离了婚,丢下肖默,再也没了消息。
肖默从小在奶奶家长大,几乎没有父母的爱。他把这一切归咎于他的父亲。就是因为他的这份职业,他为了他的工作,不惜抛弃这个家。他讨厌军人。
长大一点的他行为愈发乖张,整天打架,翘课,打游戏,和那群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不感觉那么孤独,并且以此对父亲宣战。
直到十七岁那年,父亲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
他后悔了。他趴在那块烈士墓碑前,流着眼泪说他承认他后悔了。他一直各种闯祸,叛逆,都是想要让父亲对他多关注一点,可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那天,父亲在执行任务中救出的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孩子到墓碑前祭拜,真心地感谢了这位英雄。
直到那时他才真正理解了军人的使命与责任。在那年,他报名参了军。
陆九歌后来留下来做了志愿者。她和他一起帮助那些受伤的人们,暂时忘记了苦痛。她和他,像至亲的人一样。
她依赖他。至于说喜不喜欢的,十三四岁的陆九歌其实也不太懂得。
“解放军叔叔。”她有时缠着他,找些借口让他来陪她:“我昨晚做噩梦了,你在这里陪着我睡好不?”
“小孩,我才比你大五岁,把我喊得那么老干嘛。”他忍不住笑了:“你这么大了,还让别人陪你睡,丢人不?”
嘴上说着不,他却还是一晚又一晚地守在她床前。
板房虽简陋,但是有无数的温暖。陆九歌总觉得,只要他在身边,好像这些苦难她也都能挺过。
五月底,山里下雨,造成了不小的滑坡。军队需要到堰塞湖排险,临走时,她冲到公路上急急地叫住他:“肖默哥哥!”
肖默一回头,急急地从队伍里向她跑去。李武在一旁打趣道:“小嫂子来了。”
陆九歌也不知到为什么,就红了脸。好像真的是那样一样。
她支支吾吾地嘱咐他:“那个……你一定小心,别忘了我还在等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下子把她紧紧搂住,用那张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用力点了点头:“知道了,小孩。”
他的下巴磕在她瘦弱的肩上,有些疼。
肖默郑重其事地跟她道了别。他太清楚了。在灾难面前,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自己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呢。
只有那时的陆九歌自己才知道,她当时的心跳有多快。她没有用爱来形容那种感觉,她只知道自己好像一辈子都不想离开他。
肖默走了几天,对她来说好像是几年。
她闲下来的时候,就陪病房里的小孩子说说话,教他们画画。孩子们讲,自己长大了也要成为一名解放军。
她有时会想,其实肖默也还是个孩子吧。十九岁的他不顾一切地在废墟里救人,他能有多坚强呢?
余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料到。
她在安置区的板房,没有旧房子,没靠近山边,很安全。可是肖默呢?
她突然想到,他们也许还在路上,顿时不寒而栗。
她记得有一次他们吃饭的时候,他问她:“小九,你会听我话吗?”
“当然。”她扒了两口饭,点点头。
“那如果我死了或者是走了,你也要听我的话,不准哭,不准伤心。”他笑了,将她碗里她最讨厌的肥肉挑到自己碗里:“因为你已经长大了,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
余震那两天,她都是这样劝自己的。她想听话,可是每每想到,眼泪还是止不住。
日子一天天过。肖默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没死,她很庆幸。可他是抛下她,悄悄地走了。
她后来发现,他留给她了一盒巧克力。他说过要请她吃东西的。
那里面的纸条,写着:“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小九一生平安喜乐。”
她剥开一块,放进嘴里。苦的。
九月。成都。
陆九歌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一夜未眠。
5
军训才一天,肖教官就在蓉城大学出名了。因为长相太好看,女生们甚至忽略了他太严肃这一点。
“这长相也太好看了吧,收拾收拾可以准备出道了。”
“学姐都说这是我们学校近几年,最好看的一个教官了。”
陆九歌一路听到这些谈话,满肚子不爽。
“他还单身吗?”休息的时候她和李武坐在树荫下,吃着冰棍。
“老肖那人跟木桩似的,能不单身吗?”李武摇了摇头,又冲她一笑:“小九歌,我那会儿就看出来了,你对他有意思。”
她“切”了一声,言外之意,那又怎样呢。
……
自从陆九歌当了通讯员后,便整日跟着肖默。
“你跟着我干嘛?”她把肖默弄得很不自然。因为他一天要到好多个连队巡视,人们都知道肖营长身后总是跟着个扎麻花辫的小女兵。
“通讯员不就是你的小跟班嘛。”她一本正经道,随后又扬起头:“不过只能是我,不许是别人。不然你就完了。”
“噢?”他挑了挑眉,他要被他逗笑了。
“就是这样。”她环顾了四周,没人,便垫起来在他唇上轻轻一点。
“喂,小孩!”他突然觉得脸上烧起来,有些沉不住气:“我是你的教官。”
“我只知道你是肖默。”她将发丝缠在手指上,满不在乎地说。
“我听你的话,你就抛下我走了。我还会听你的吗。”她眼中带怨。
肖默只好不回答。
烈日当空。毒辣的太阳光烘烤着大地,人的皮肤也感觉似乎会被灼伤似的。
队列正在训练踢正步。所有学生都踢着腿,摆着手臂,丝毫不敢动。
陆九歌此时站在队列里,十分难受,汗水打湿了整个衣裳。
李武瞥了她一眼,对着队伍喊到:“有不舒服的同学给我打报告啊,可以去休息。”
队列没有动静。陆九歌死撑着,直到坚持不住,缓缓往后倒。
恍惚中,她觉得有人扶住了自己,然后将自己背了起来。
她就知道。
肖默背着她走,往校医院方向走去。
“放我下来。”她面色苍白。
“为什么不跟他们说你的腿受过伤。”他的语气里有一丝责备:“阳光又这么烈,逞什么强。”
她鼻子有些酸。她是逞强,她想看看他到底在不在乎她。
“你放我下来吧。”她咬了咬下嘴唇:“你不放,我就当你喜欢我了。”
肖默什么也没说,还是背着她继续走。
“肖默你就是喜欢我,你别不承认。”她把手圈在他脖子上。
“胡闹。”他轻斥了她一句。
校医院检查了她的腿,没有什么大碍。医生只是说,左腿受过伤,不能运动太剧烈。
她看着腿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笑了笑:“其实我想考军校的。人家没让。”
军人,包括他,给了她太多感动。她本来也想成为军人,可是因伤疤太大,条件不符。她索性就报了蓉大的医学系,也算能拯救别人。
肖默似乎真的是被她给缠上了。
每次到了饭点,她就坐在他对面,端着饭一边刨一边盯着他看。
“哥几个,老肖和他妹妹叙旧,咱就不去打扰了。”李武十分识趣地笑了笑,和其他教官端着碗挪得远远的。
“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她用筷子把碗里的饭戳出一个洞。
“吃饭。”他默默地把她碗里的肥肉夹到自己碗里。
“你还记得我讨厌肥肉,说明你在乎我。”她眉眼弯弯。
“我不喜欢浪费。”他面无波澜。
她“腾”地一下窜起来,气乎乎地走了。
一个月的军训,有两天假期。那天飘着小雨,陆九歌出现在他宿舍楼下。
“今天我生日,陪我玩可以吗。”她笑吟吟地说。
“别撒谎了。”他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看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嘛。”她眼里惊喜,拉着他的袖子死缠烂打:“但是我还是想让你陪我,肖默,求你……”
他最终捱不过她。
他带她去了春熙路,武侯祠,一路吃吃喝喝,听她喋喋不休。
父亲去世后,她就去找了母亲,可是离婚后母亲有新的家庭,她只好一个人住。
晚上,宽窄巷子里灯火辉煌,人来人往。
“为什么不告而别?”她抬起头:“这些年,我一直收到匿名寄来的钱。我知道是你,肖默。你寄钱,又不肯出现。那么请问你这样做,是可怜吗?还是喜欢我?”
他不置可否。
寄钱的的确是他。他永远忘不了废墟中她那双绝望的眼睛。
他想保护她,可是他不会和她在一起。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父亲的事实已经告诉他该怎么做。
“不说算了。”她吸了吸鼻子,冲他狡黠一笑:“今晚回不去了,宿舍关门了。”
酒店里。开了两间房。
陆九歌躺在他房间的床上,死活不肯走。
“小九,听话。”他站在一旁抄着手,头疼地看着她。
“喂,我已经长大了。”她望着他,开始解上衣的扣子:“你懂吗?”
没办法,他只好把她抱起来,抱到了隔壁房间。他把她放下来,没想到她一下搂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吻他的唇。
感受到她身上的香味和温度,他感觉身体一麻,喉结使劲动了动。
他强迫自己沉住气,最终还是甩开了她。
军训结束的那天,没有告别仪式,没有合影留念。阅兵式快要结束的时候,教官们立即集合,坐上了大巴车,悄悄离开了。
很多新生难过得在操场上大哭,表达对教官的不舍。
陆九歌愣愣地坐在草地上,神情恍惚。
他又走了。他总是这样。
她回忆起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恍如隔世。操场上回荡的口号声已经消散,仿佛他没来过。
大巴车驶过操场的铁网,肖默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成了一个点,最终消失不见。
“你明明喜欢她。”李武望着窗外叹了口气,转过头道:“我们不是明年就退伍了吗,没告诉她?”
“可维和的任务已经下来了,就在年底。”肖默垂下头。
他知道李武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重逢她的第一眼,他就想冲过去抱她一下。可是他忍住了。她现在过得挺好,没必要打乱她的生活。
她这么漂亮,这么好,喜欢她的人应该会很多。再见到她,已经很开心了。
还会再见吗。他不知道。
5
陆九歌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肖默。
研究生毕业后,她在成都的一所医院做实习医生。那天轮到她值晚班,约莫晚上十点,医院来了个急诊病人,情况有点紧急。
她和同事在手术室抢救了三个小时,病人成功脱险。走出手术室,她全身乏力,靠在走廊上长吁了一口气。
“医生,你好。病人现在怎样了?”
一个低沉,柔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那样熟悉。她转过头,顿时感觉快要站不住。
来人一身蓝色警服,身形高大,眉眼狭长深邃。这不是肖默,还能是谁?
她摘下口罩,又哭了。每次见到他,都是在哭。
“好久不见。”他先开口了,一个客套的问候。
的确是很久很久不见。
“她没事。”陆九歌深吸一口气,突然想到什么,用绝望地眼神看着他:“你女朋友?不会吧……”
“想多了。”
维和任务顺利完成的那一年,肖默从部队退役,转业做了警察。这一次是在追捕逃犯,任务结束时,人质受了些伤,他和一众警察将她送到医院抢救。
确认并无大碍后,两人都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良久,他看了看表,终于开口。
她点点头。
也许是疲惫,一路上,车里一片寂静。到了她家楼下,他目送她上楼,也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
陆九歌感觉莫名火大,对着他的车狠狠踢了几脚,才进了楼道。脚步声踏得很响。
第二天,肖默一到警局,发现同事们都用微妙的眼神看他。
小警员笑嘻嘻地对他说:“肖队,咱还以为您是单身主义者呢,原来以前只是嫂子还没出现。”
“什么意思。”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接待室有个漂亮妹子,等你半天了。”
警员们一阵起哄。
他打开接待室的门,只见陆九歌翘着二郎腿,双手捧脸,看起来心情很好。
她见他来了,一脸欣喜地冲他挥手:“肖警官,早上好。”
“有什么事吗?”他拉出椅子坐在她对面。
“肖默,今晚和我吃饭好不好。”她跑过去坐在他腿上,眼角翘起一个弯:“我都问过你同事了,大龄单身汉。”
他想了想,开口道:“行。”
陆九歌这死缠烂打的本事,他是领教过的,不答应她的话,只怕警局会翻天。
霓灯初上,她和他坐在街边的大排档里。
“敬你两次不告而别,真是给我惊喜。”她斟满一杯酒,端起来作敬酒状,而后一干而尽。
他听出来她语气的埋怨。
“对不起。”
“你只会说对不起,谁要你的对不起?”她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掏出手机:“喂?”
“好,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看了她一眼:“我有点急事要处理,先走了,等会儿给你打电话。”
陆九歌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恼怒地笑了,摇摇头。早就不在乎她了吧,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
在路边等了好久,没打到车,她决定慢慢走回家去。头有些晕晕的,她正好边走边醒醒酒。
夜晚的街道,冷冷清清。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嘴里对肖默骂骂咧咧。
死肖默,再怎么也要送送她啊。一声不吭就走了,就是不想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在偷偷地跟着自己,一路到了家。
刚关上家门没一会儿,有人敲门。
“谁啊?”她趴在沙发上,皱了皱眉。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外卖?她没点外卖啊。难道是肖默知道他没陪她吃完饭,有些愧疚,然后给她点了外卖?
她坐起来,想了想,嗯,一定是这样。亏他还有点良心。
门外敲门声急促。她跑过去开了门。
然而门被打开的一刹,她却惊恐不已。根本不是什么外卖,一个陌生男人朝她扑过来,眼里笑得诡异。
她疯狂往屋里跑,那人却比她还快,两三步冲过来,把她压倒在地。
她紧闭双眼,此刻的心情,只想要去死。
不过下一秒,却突然没了动静。过了好久,她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那个男人一只手被铐在楼道的栏杆上,蹲在地上痛苦呻吟。
肖默从门外冲进来,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
她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几乎崩溃:“我…好害怕……”
她浑身发抖,满脸通红,头发胡乱粘在脸上。他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像针扎一样,怒火一下子升起来。
“没事了,小九……”他拍着她的背,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尾随犯被打得送进了医院。
他打了电话回警局,叫人过来处理。
之前在大排档,警局来电话说广场路发生抢劫,有人被捅伤。他过去处理完那边,给陆九歌打了电话,电话却关机。他不放心,立马来找她,没想到她会遇见这种事。
若刚刚真的发生什么,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他好像意识到了某些事情。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眶通红。
“你不要走了好不好。”她乞求他,语气里带着哭腔:“我害怕。”
“我不走。”
“不行,你上来,我要抱着你睡。”她委屈巴巴。
肖默这天晚上很听话,乖乖上了床,和她拥在一起,一整夜。
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她已经先起床了,穿着一件只到大腿的衬衣,披着发,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昨天……一定什么都没发生。肖默心里有些打鼓。
“昨晚……”他试探着问,不太敢看她。
“昨晚,谢谢你。”她冲他幽幽一笑:“你救我两次,我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咯。”
肖默脸都苍白了。
“喂,骗你的。”她歪着头,顽皮地盯着他:“肖警官真能忍……不过以身相许什么的,考虑一下呗?”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躺在医院的,是我呢?”
她怔了怔。
“你应该明白,我很有可能受伤,甚至一不小心就死去。即便这样,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吗?”他郑重地说。
不料她想也没想,便回答:“就算躺在那里的是你,就算你死去,我都愿意抱着你的骨灰睡觉!你不要总以为这样就是为我好,我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可是你每次都离我而去,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肖默。”她气得瞪了他一眼,抓了抓头发,一字一句地认真道:“不明白的,一直是你。”
“比我好的,还有很多。”他勉强笑了笑,静静道。
“对啊。那又怎样?我只喜欢你啊。”
她思考了一会儿,又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医院有个很好的进修机会,去北京,你觉得我要不要去?”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的表情。
“你想去的话,就去吧。”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最终结果是,一大清早,他就被无情地轰出了门。
6
陆九歌徘徊在双流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久久不肯进站。
“小九!”
她转过身去。肖默一下子将她紧紧拥入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你来干什么,我不要你来送我。”她故意撅着嘴,白了他一眼。
“我…不是来送你的。”他的喉结滚动,声音有些哽咽:“我想求你别走。”
“理由不够充分。”她“哼”了一声,一脸不屑。
“我知道错了。”他看着她的脸,郑重其事道:“我不该自以为是地为你好,每次都抛下你。我不该明明在乎你,却总是推开你。我爱你,小九。”
“还来得及吗?”他有些忐忑,认真地问。
陆九歌愣了愣,眼泪突然涌出。
她握起拳头狠狠地砸着他的背,对他吼到:“蠢货,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再不来,我就真的走了!”
“再也不离开了,我保证。”他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肖默,从解放军叔叔到警察叔叔,我终于……等到你了。”
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时间的列车从她生命里飞驰而过,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身处黑暗,幸好,她等到了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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