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扫墓事毕,他兀然想吃白鸽粥,嘱外孙女开车带他去寻一间老粥铺。旧时,她最渴望吃白鸽粥,因难得,每每吃上,都会眉开眼笑。自她去后,他多年不再碰白鸽粥,今天却特别想吃。
街心的粥铺面积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油光漫漫的桌面上放一筒油腻发黑的竹筷,生意却很好。他径自走进店内,右手对着铺门口的笼子一摆,吩咐外孙女去点一锅粥,白鸽起骨、肉要剁得细腻而碎,姜和酒须多,全然都是她喜爱的味道。
旧时,逢嘴馋难耐,她必光顾这爿小店。关于她的记忆,于他来说是那终年叆叇的云梦大泽,看起来像风景明信片般简单明了。然而,外孙女仍是怯怯地向外公问起关于外婆的故事,深恐当他试图跨越,却发现渺茫无涯,陷入回忆的逆流。
他与她的婚姻,在现下的年轻人眼里,颇为不可思议。
静待一锅粥慢慢熬煮的那些许时间,他竟忽然悠悠讲起那日,她所带给他的被幸福紧紧拥住的半疼半喜。只那午后一面之缘促膝而谈,三日之后她便拾了行头来投他。自此风雨同路,一把骨伞撑出47年恩爱,即使哀丝缭乱,也掩不住这姻缘的华丽。
老旧斑驳且锡锅端上来,锅灰粘满锅底。热腾腾冒着气,酱油腌制过的鸽肉滚煮之后泛着娇嫩的粉红色,竹柄勺子稍稍搅动,粥底放有虾干鱿鱼花生,浓郁的香味被包裹在蒸汽里扑面而来,湿润了他的眼睛。他突然觉得有点哽咽,赶紧顾不上粥还烫嘴,快快吃下一大口。
她是何时从花骨朵变成饱胀的花苞?早已不可考。也许,她抛却了青春年少的一座空城;也许,她将豆蔻年华的那个她囚禁于记忆的水牢。
有史可查,从他遇到她的那一瞬间开始。他捕捉到她从容幽雅地走向绽放,记下她从清爽到成熟的细节与情态。她走进他屋檐下,没有朱砂点额,没有花衫红鞋,没有粉黛春秋,没有嘤嘤哭嫁。
她亦有自己对于“美丽”与“浪漫”的解读,而这些少女怀春的秘密只在从她晚年的一些旅游照片可被窥见一隅:她亦是向往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娉娉婷婷。可对于纸片美人孱弱的美感,她不过是偶尔思谋。
她的美如地母一般,一分彪悍,三分大气,三分踏实,三分慈爱。她只随手抽了把单刀,便陪他走了趟人世沧浪。纵不能一苇杭之,她也为他而激发出另一种角色和规则,为他弥补梦土与现实的断崖。
她进门时,家中尚不曾来得及腾出一间房予二人结婚,故她与他母亲同榻。而他,则必须去他父亲房下睡。当下,她便开始承担生产队分摊给家里的劳动任务。又过二日,那一袋剪不断的离愁被草草塞进背囊,还是大学生的她须他启程返校。
她本不必送他,自有他弟弟帮着挑行李去送。可她还是抢了弟弟的扁担跟了去。一路她帮他挑担,与他说话,送着。走一段,他说,“转(回)去,无使送。”她说,“送多截,送多截。”再多走一点,他怕她走太远累着,又说,“转呐!无送也!”她答,“涯(我)远一滴就转”。
这一段再一段,便送了20多公里,一直送到镇上的火车站,终于不可再送。她看他上了开往桂林的火车,又目送火车离站,她才又独自步行20多公里回家。
他细细咀嚼那鸽子粥里一截小软骨,突然停住,悠悠回头,带着笑,问外孙女,“来回行了40公里,伊恶(厉害)么?”
外孙女大笑着点头。
他凝神回味,朗笑几声,颔首称赞道,“恶也,恶也。”
他并不曾自鸣得意地想“这个女人真是喜欢我”,深觉若只单单是那样,不过是浮夸。关于生命中的山盟与水逝,她与他都不曾去想。可在他心中,她能与秋水换色;她对他的情,能将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那于现世仇海爱河中翻滚,裁红尘万丈来制锦衣华服的怨女痴男,看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朴实爱情,只觉寡淡无味吧?殊不知于红尘滚滚的人世沧浪,生命恒有繁华落尽之感,只不过他与她,不染淤泥。
原创作品
204年4月9日发表于微信公众号【并非关于吃的一切】
微信搜索:chilechilechile (谐音:吃了吃了吃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