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7

作者: yuxi29 | 来源:发表于2019-05-14 10:41 被阅读116次

    七、湖面上的呓语

           三月,是草长莺飞、春晖重返大地的开始。历经了严寒和昼短夜长的昏暗,朝气仿佛是上帝赋予大地的神力,失而复得般重新回到每个人身上,助长了生命的力量。但同时,上天的心思也是无法被准确揣测的,于是才有了世事难料。

          罗素怎么也没想到,十九岁的生日刚过去两个月,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发生了。

          关于[火车怪客]一事的私自调查确认后,大家似乎默认了[荒岛祭司]的称谓,傅寒见扭不过大家,也没再反对。但在这之后的整个冬天,四个人真正所表现出的却是另一番场景:除了罗素本人执着于了解真相之外,其他人依旧忙着自己的事。尤其是韦都文,父母的经历和态度告诉她,人在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任务,顺利的完成了这些任务,人生也就走向了圆满。她默默的奉劝着自己,现阶段,就要为现阶段的事情而努力。

            开春的时节,意味着即将毕业,但在韦都文的父母看来,却不只是面临找工作的问题。

            他们给她安排了第三次相亲,对方是熟人的儿子,刚毕业,参加工作一年。正被毕业论文折磨的韦都文不得不放下手头忧心的任务,和对方约在了一家咖啡屋见面。

            韦都文在咖啡屋等了近半个小时,相亲对象才匆匆赶来。

            ‘你好,韦都文,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啊...’

            对方戴着眼镜,又高又胖,看上去很健谈,让她几乎没有说话的余地。

            ‘抱歉这么晚了把你约出来,是这样的,我的父母催了我好几次,我也没办法。其实,我没有谈恋爱的意愿,我们就当互相认识,交个朋友吧。’

            他终于住嘴了,像是再等一个答复。

            ‘哦,那...你口渴不,要不我们点些饮料吧。’

            韦都文终于有机会说话了,她尴尬的问了对方这个问题,想借此缓解有些局促的气氛。

            ‘我不渴,没事,你渴吗?要不你自己去点?’

            ‘......’

            ‘你不点是吗?那我们就这样聊会儿天吧。你平时的兴趣爱好是什么呢?对了,听说你还没毕业是吗?你是在哪个大学读书的?你找到工作了没?现在工作不好找呀我给你说...’

            回到家,韦都文有意回避了父母的关切。她将卧室门锁上,蜷在被窝里玩起了手机,企图用八卦新闻来分散自己对这次不愉快会面的注意力。

            从小到大,她什么都听他们的,以至于任何时候,只要在重大决策上有自己的主见都不被允许。她还记得,高一那年,分文理科的时候,她想选择理科,但父母认为她物理和化学成绩不及格,坚决反对。为了让她甘心选择文科,他们发动全家老小,对她进行了三天的思想工作,并通过列举各种负面例子来证明选择理科对她来说是绝对的错误,是注定的失败。

            也许性格里本就带着天生的软弱,最终,韦都文怀着沮丧的心情在分科表上写下了‘文科’二字。而这样的思想钳制在她选择读大学时再次上演了一遍。

          第二天,韦都文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家前往学校的自习室时,父母不知何时已经知道了昨晚的情况,他们没再喋喋不休的发问了,但也假装着不当回事,这样的情况倒也让她乐得清静。

            ‘女儿,不吃午饭吗?’

            ‘不了,我去学校食堂。’

            踏出家门的那一刻,韦都文感到脚步变的轻快了些。

            然而,正是在这之后的下午,一场巨大的灾难发生了。

            两点二十分左右,韦都文正在自习室里修改着论文,窗外的天色泛起了一阵罕见的黄黑色,这层阴郁的云层笼罩在上空,仿佛顷刻间就能压制万物。她感到一丝不安,但还没来得及产生防备心理,随着突然的一记‘哐当’声,整个自习室瞬间天旋地转起来,笔记本、钢笔、教材从书桌上迅速被抖落,统统七零八落的散布在地上,自习室里的十多个人瞬间随着这阵剧烈的抖动而来回摇晃,根本无法站住脚。

          一个同学迅速反应过来,扯着嗓子提醒众人躲在桌子下面。韦都文慌乱的蹲了下去,却发现这样做也并不能让人安心。由于整个自习室摇晃的十分剧烈,即使在桌下,人仍旧跟着剧烈的摇晃着,韦都文不得不使劲抓住一只桌腿,以防自己的头被不停的撞上去。剧烈抖动的教室里,没有人敢说话,只有响彻耳畔、持续不断、破坏一切的声音,以及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处在这场猝不及防的惊心动魄之中,韦都文甚至都还没来得及产生对于死的猜想,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命悬一线的体验。当震荡停止的那一刻,她下意识的跑出教室,不顾一切的汇入奔跑喧闹的人群,朝楼下冲去,待完全缓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教学大楼前的空地上。空地上这会儿已经被刚从教学楼里逃出来的人密密麻麻的占满了。一刹间,哭声四起,但比之更多的,是混杂着害怕、紧张、焦虑、担忧、迷惑等各种情绪的喧闹声,它映衬着天上的愁云惨雾,共同把世界从彩色变成了黑白灰。

            这起黑白灰的大灾难叫做地震,大自然在今天用实践的方式让人们直观的感受了从前只能在地理知识上了解的概念,只是这份了解背后所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

            由于电缆线被破坏,通讯变的困难,空地上的学生们纷纷离开空地,沿途小心避开着教学楼,用自己所能达成的最快方式去获知亲人的安危,韦都文也不例外。她三步并作两步的出了校门,沿着灰扑扑的街道,朝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卷起了片片尘土,立在原地的则发出一阵接一阵的鸣笛音,人们像被捅了窝的马蜂般倾巢而出,在街上四处游荡。有人坐在马路的街沿上,腿脚不住的抖动,整个手臂因为被重物砸中而鲜血淋淋。拐角处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副食店,预制板的房顶已经被震塌,店主冒着危险抢救店内玻璃架上的物资,卖给过路的行人,以期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

          韦都文机械的捂着口鼻,冒着着漫天的乌烟瘴气,走过这个熟悉的副食店,朝右走去,就在拐弯的一瞬间,她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离家不远的一栋六层高的单元楼坍塌在地上,形成了一堆巨大的残碎,盖住了半个街面,两个上了年纪的阿姨双手环抱、表情木纳的看着这堆碎片,似乎已经失去了感受四周的能力。韦都文认得这两个人,她们经常相约在楼下打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她们性格泼辣,兴致高涨时常常笑闹不断,全然不顾过路人会如何反应。

          现在,这两个人漠然的站立着,只有两个人是凑不来一桌麻将的,韦都文也还记得其他打牌的人,而那些人这会儿却不见踪影...

          韦都文心底一沉,强撑了很久的绳子一下子崩断了。她抹着眼泪,小心翼翼的走过两个阿姨身边,没敢再多看那废墟一眼。她在心里祈求着却也咒骂着,老天不能用同样残忍的方式对待她的父母。

          模糊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了两个黑乎乎的影子,韦都文用力挤掉眼眶里的泪水,却失望的发现对方是两个和她一样焦急万分、行色匆匆的陌生人...

            傅寒将父母接到了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两个老人此时还在为下午的灾祸而有些惊魂未定,尽管快要进入夏天,他还是给他们披上了一层薄毯。

          夜里下起了一场暴雨,密集的雨水来势汹汹的拍打在头顶上方由编织袋铺就的隔离层,放大了滴答声的音效,加重了这场灾祸给人心带来的印记。气温很快随之骤降,他不得不冒着风险回到家,取出一些衣食以抵御这份寒意。由于灾难来的太突然,帐篷里没有搭建可供休息的床铺,老两口只能瑟缩在小板凳上。没有电,也没有热水,傅寒捂着嘴哈了口气,将双手搓热,再把父母的双手轮流握住,用这种方式来给予他们温暖。

          深夜,父母互相靠着头,正昏昏欲睡,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不眠之夜。

          一个多小时前,回去取衣服和食物时,他无意间观察到,自家所在的楼房外壁因为地震豁开了一条细长的裂缝。更糟糕的是,因为下午出逃时过于匆忙,忘记了锁门,家里的值钱东西不知被谁拿走了一大部分,只剩下锁在抽屉里的存折和社保卡还安然无恙。此时再关门也无异于是亡羊补牢,更别提还得面临家已变成危房的事实,傅寒看着帐篷外淅淅沥沥的雨景,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先焦虑钱,还是先焦虑住处。

            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年龄,别人都过着充满希望的生活,而自己却还在泥地里挣扎?傅寒以为通过参加成人自考可以重新换取一个光明的未来,但一场天灾瞬间就让这个未来被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曾经无数次和父母的意愿背道而驰,任由着性子,按照喜欢的方式过活,也没被过多的阻碍。当别人正在未来拼命时,他还在闷头睡大觉。春华秋实,‘四人行’里的其他三个成员接连迎来了计划之中的未来,而他还在飘飘荡荡。

            傅寒还记得当搬运工那阵子,轮休的一个大晴天,他出门闲晃。不远处的海面上正在举行划船比赛,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喧闹的小孩和一路追随的父母。他斜靠着码头的围栏,时不时和周围的人肩碰着肩,胳膊撞着胳膊,就这样被动的融入了观众的队伍。

            划船比赛分为青少年组和成年组,此时在海天之间对战的选手看上去和傅寒的年龄相差无几。他们半个身子嵌在船体里,浮动于金色的碧波上,整齐划一的喊着助威的口号,不停挥动着双臂,朝着代表胜利的终点线而去。受这股巨大的力量和朝气所带动,两艘白色的船在蓝色大海的衬托下像两只被慢速呈现的离弦之剑,不相上下。那一刻,傅寒突然从内心深处涌现出一丝羡慕之情。

            几年波折不断的经历过后,他才有些明白那个时候羡慕的由来,他也愈加意识到,竞争就是生活的常态,从读书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逐渐适应竞争的过程,它会一直持续到生命的终点。接受竞争,才能得到唯有竞争状态下才会出现的感受,比如失败、沮丧、坚持、惊喜,等等。

            那场比赛以前进方向左首边船队的胜利为结束,终点所在的码头上,参赛者有的欢喜有的哭泣,他看着这幅欢欣雀跃的场景,心里清楚的知道,这必然是他们近期内最为难忘的一次体验。

            傅寒出神的望着这场瓢泼大雨,直到停留在过往的思绪突然被身后细微的脚步声打破,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再打盹了,她用温热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脖颈,把毯子盖在了他身上,

            ‘去睡会儿吧。’

            傅寒点了点头,始终没转身,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现在,轮到他顺从和照顾他们了。

            ‘室长,醒醒!’

            罗素被李伯林一阵喊声给吵了起来,他从床上俯下身看着对方,困意未消的说:

            ‘什么事,曰?’

            罗素见对方有些欲言又止,索性不予理会。李柏林见状赶忙把笔记本电脑递了过来,并刻意将显示屏上的视频报道对准了他。

            ‘四川发生7级地震?’

            罗素刹时惊醒了,他将电脑还给室友,下床拿起手机,慌忙的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然而,手机的另一头被莫名的掐断了,持续的忙音让他心急如焚。罗素再一次拨通电话,等着母亲的回复,此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儿子,我没事。’

            母亲终于接电话了,她猜准了一向不表达关心的罗素突然打来电话的原因。

            ‘你不要呆在楼房里。’

            ‘我现在在外面,没问题的,你在学校吗?’

            ‘肯定啊,不然我能在哪。’

            等罗素意识到自己有些出言不逊时,话已经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了。

            十几秒的沉默后,电话那头又有了声音:

            ‘你就在学校好好待着吧,不用担心我,我没事,你外公外婆也没事。’

            ‘嗯...’

            罗素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脑海里一个合适的字都找不到,这番无奈的情境,多年来早已是母子两人关系的常态。

            ‘没事就好,那我先挂了。’

            ‘好。’

            他刚放下手机,李柏林转身问起了话,

            ‘你家里人都平安吧?’

            ‘嗯,还叫我别回去。’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罗素的内心混合着莫名的烦躁感和恐惧感。

            ‘还好你提醒了我,谢谢你,老李!’

            ‘没事,这有什么!’

             李柏林带着一贯耿直憨厚的神情,但这次却没有笑意。

            尽管已经确知了家人平安,罗素还是感觉脑子里一团乱麻,视频里那股使万物摇晃、破碎、崩溃的力量,将地震带给他的陌生感也一并毁掉了。这种隔着千山万水的受灾体验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的一个玩笑,让他庆幸也不是,担忧也不是,就只能保持混沌的状态。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个时候混沌的自己和震后的家乡一样:开始从过去当中逐渐被剥出来离,又重建以一个不一样的将来。

            黑白的震情播报一直持续着,从当天起开始每时每刻的出现,一会儿是罗素正在吃饭的食堂墙壁上的电视机,一会儿是他修改电子文档时机房电脑里弹出来的窗口,在混沌被理清之前必然会是他头上的一片阴影了。当天晚上,他又被相继回来的另外两个室友以相同的方式关心了一遍,虽说是好意,但从那时起,他变得渐渐开始讨厌‘灾民’这个词。

            这个夜晚,久违的失眠也找上了门。黑暗的空间里,罗素枕在床铺的角落,一遍又一遍的刷着手机网页里的新闻,现在别的事情不论好坏都不重要了,全国的关注重点一字一句都落在了老家的灾情上。他关掉手机,寂静的空间里一遍又一遍的回荡着老潘的鼾声,这个过去常常让人感到烦躁的杂音此时却是现世安稳的最佳象征。罗素的思绪不经意间飘向了一年前在山林的那场宿营,那一晚,老潘也睡的如同今天这番,雷也打不醒。

            ‘你应该把鞋脱了,否则你永远都只能站在门外。’

            那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细微到让那个时候站在湖畔的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那一刻最是安心,却也最为隐秘,他感到冥冥之中有一个意志在指导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但却感受不到它究竟来自何处。他不希望这种感觉从心底溜走,反复的回忆着。对于他来说,这份场景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那句话则是他从梦里喃喃而来的呓语。

            或许在隔着湖泊的另一头,在幽深而不为人知的地方,存在着一个真正安宁的世界,无论从现实还是精神层面,都与冲突、危机、阴谋、苦难绝缘。

            罗素在这片由自己臆想而出的世界里独自驰骋着,而宿舍的夜晚和老潘的鼾声则给了这份想象以全部的保障。

            他被那沿湖面而来的说话声指引,亲临了无数未知的事物,自由的杨絮漫天飘动,如同白雾弥散,放大了它们的不真实,使得它们始终无法被认识。但它们所组成的一切,的确构成了一个安宁的世界。

            ‘你应该把鞋脱了,否则你永远都只能站在门外。’

            ‘有一天,我会进来的。’

            罗素在心里给予了回答,但他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

            他能够确定的是,眼下临近凌晨三点的时刻,宿舍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没睡着。

            他发现,比起刚才梦里,过去湖畔边的独自一人,有同伴也并不见得就不好,老潘的鼾声也始终提醒着他,自己还是群体里的一员。

          [群体]

            这个概念电光火石之间提醒了他一件事。

          [四人行],同时也是[荒岛祭司]。

            罗素撑着有些酸涩的双眼,编辑了一条问候平安的短信,分别发给了韦都文和傅寒。

            本以为第二天才会收到回复,谁知没过多久,两个人先后发回了短信。发光屏里,是报平安的文字。

            ‘谢谢,我和我家人都没事。但是地震的情况远比我想象的可怕,我家附近的一栋楼房垮掉了,有人被埋在了下面。你妈妈平安就好。如果你没什么的事,劝你暂时还是别回来,现在这里很不安全,余震不断。’

            ‘罗小左,我和我爸妈都没事,都文姐也没事,只是不知道小宁的父母怎么样了,我还没能联系到她。不管怎样,你别太担心。’

            罗素和韦都文、傅寒就这样你来我往的交流着信息。因为地震,这个夜晚第一次变成了属于她们三个人共同的不眠之夜。他们从震后的状况说到震前的征兆,从对未来的担心说到对过去的怀念,从沮丧担心说到无忧无虑,从消极感说到幸福感,这个夜晚也第一次在若干年以后真正将他们的关系再次拉回到了小时候的状态。

            只是,谁又能知道,在他们三人重塑友谊的时刻,群体里的第四人——路世宁的世界已经跟着地震后的家一起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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