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了解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吗？

你了解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吗？

十多年前，我刚学会上网聊天。每当屏幕对面的网友问我:“你是哪里人”的时候，我答曰:新疆人。

可是，每当我打上“新疆人”三个字时，对方的追问就颇有些怪异了。诸如:你每天穿什么服装？你每天吃羊肉吗？你会跳舞吗？你会说汉语吗？……

见了这些问题，我仿佛是外星人在接受地球人的问询，心里隐隐地有小火苗在往头顶蹿。八嘎！奶奶是汉族人，穿的和你们一样。羊肉很贵，每天吃还买不起呢。至于跳舞嘛，只会那种像走路似的三步。汉语就更不在话下了，我祖宗八代都是汉族人，又都生活在内地，不说汉语说什么！

开始有人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总是耐心地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我本来就是已经教了十几年书的老师，耐心早已被学生培养得足够捧回国际大奖，自以为是教师队伍里的“火隐忍者”。

可是，时间长了以后，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头了。几乎所有的内地网友和我聊天时的开场白都是那老三样，我一遍遍重复地回答那几个类似的问题心里烦得要死。后来，我就在心里鄙夷地嘲笑起了对方:都说内地人聪明狡猾，满肚皮的花花肠子，可是从聊天上来看就跟黔之驴似的也就那么两下子，乏味透顶！

到了单位后，我把自己对内地人的“高见”倾述给了一位来自湖南的同事，潜意识中可能也有搂草打兔子顺便嘲笑他一把的意思。

好在，这位同事没和我计较，他笑着解释说:“中国幅员辽阔，各地风俗民情迥异，新疆地处西北，面积大又是个维吾尔自治区，内地人来过的不多，深入了解的就更少。他们对新疆的了解多来自电视里展示的维吾尔族生活风情，人家把你当成了维吾尔族人，以后你就给对方说你是待在新疆的汉族人。”

他这么一解释，我也就释怀了，外地人不了解维吾尔族人是新疆的土著居民，但新疆的现代化建设还是靠一百三十多个生产建设兵团的汉族人推进。

尽管我已理解了网友的误解，但还是蛮怕和内地网友聊天的。因为我是中学老师，平时工作比较忙，能够上网聊天放松的时间不多，好不容易找人聊个天，一半的时间却用来重复回答那几个问题，就像被鬼子反复盘问身份似的，都要郁闷死了。久而久之，对聊天就失去了兴趣，不聊也罢。心里也有些暗恨:待在新疆真倒霉，连聊个天都那么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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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这也怨不得别人，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修养不够好。我有时在想:干脆写个身份介绍，只要有外地网友和我聊天，先把这张“菜单”恭敬地复制粘贴过去。回过头来想想，这样也不妥。自己是个八代贫农的后代，祖上也没有建立什么光宗耀祖的功勋可炫耀，见人就不问青红皂白地递上一份个人简历，会不会让人怀疑精神有问题呢？考虑再三就未付诸于行动。然后，就学着那个叫什么Q的人一样，自我安慰道:“聊天除了浪费时间，毛用都没有。”从此之后就与网上聊天彻底做了个了断。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全国各地户籍管理都相当严格，人口随意流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每个人都像树上的种子，落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生根发芽（考上大学的除外）。我的父亲在甘肃农村读到了高中毕业，就在村里当代课教师。大概每个年轻人身上都有一双隐形的翅膀，没有几个人愿意终老原地。我父亲当时正是位血气方刚的北方小伙，脾气也没多好，喝过几瓶墨水后，就更是蠢蠢欲动，一天都不想待在那个黄土高原的山梁上围着一群破衣烂衫的小屁孩打转转。

可是，当时户口卡得那么死，你不待在那里又能去哪儿呢？新疆有一望无际的沙漠和戈壁有待开发，需要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来贡献青春。除了建国初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新疆时开拔进来了大批军人，国家也以知青上山下乡的形式从上海分来大批城市青年来支边（支援边疆之意）来开垦这片沉睡了亿年的大地。

可是人还是不够，这片地方占了祖国六分之一的版图啊。

在这一时期，我们国家当时只有新疆在敞开口子接纳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我的父亲就循着一位亲戚的足迹来到了新疆阿克苏的生产建设兵团一团。四年后，又让家里父母给找了位家乡的姑娘做人生的伴侣，她就是我的母亲。

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一共有一百三十多个，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点点滴滴地散落在全疆各地，都是在建国初期开进新疆的部队。每个团在原班人马的基础上招才纳贤，逐渐发展壮大起来。它既起到了戍守边疆的作用，又开荒种地自给自足，没问国家要一分钱，现在都是机械化作业的大团场了，我们这还是一个国家级长绒棉生产基地呢。

每个团人多的有两三万，少的也有一万多人。每个团里都有学校、医院、机关、商店和农贸市场。能满足基本的生活和需求。就相当于农村的一个乡，人还没有那么多。这可是整整一代人用他们的青春、热血、汗水乃至生命浇铸出来的一片热土。许多人最终都埋骨在大漠戈壁，到死都没有返回故乡。在我们团附近的墓地里至少有两万个墓塚都不止。这才是众多兵团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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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生下了两个孩子，女儿我是老大，五年后又生下了我弟弟。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新疆缺人，只要你不怕养孩子累而辛苦，生几个都可以。我父亲是老高中毕业，我母亲是初中毕业，在当地还算有文化的人，他们那时就懂得孩子多了负担重。不过，据我的观察，读书多的人从小缺乏体力劳动的锻炼，他们怕干重活，自然不敢多生孩子，他们比从小不上学的文盲更怕体力活。

我们生活的这片地方，在70年前是一片白色的荒漠，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北边缘，从地缘上说，基本属于中亚。我女儿去大连上大学的时候，每个单趟都要买三张飞机联票才能到达，与大连相距五千多公里，就跟从上海去美国差不多远。

这里是有些偏僻闭塞，但也和电视里的非洲土族居民的原始部落不一样。首先这里的人都来自于全国五湖四海。相当一批都是当年解放军的后代，上世纪六十年代，又有几十万上海知青投身边疆建设，他们带来了全面的知识和技能。文革中又有大量的右派知识分子和“地富反坏右”的家属和子女被发配过来。以上这些人都不缺文化和教育，他们共同把这里已经建成了塞外江南。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有一群特殊的人，在这里成就了一片特殊的辉煌。

这里，每个单位都是沿用部队建制，每个单位都叫“连队”，就相当于一个村子，主管领导叫“连长”、“指导员”、“副连长”，过去他们都是最基层的干部，每年的收入一般都不低于十万，退休后享受干部待遇，我们这里的人削尖脑袋都想挤进他们的队伍中去，他们也是姑娘嫁人的首选。就在今年上半年，新疆兵团总部下了一个文件，一夜之间，他们全部削职为民，每月只拿二千元管理公共事物的收入，然后每人承包五十亩土地。最近几年，承包土地的人都没有挣上钱，这个往日自我感觉良好的群体一下子都像民国时期的满清没落贵族，每天都唉声叹气，一扫过去的趾高气扬。在国家公务员改革的浪潮中，他们被社保的滔天巨浪搁浅在了公务员巨轮的岸边。

不过，兵团这几年也与时俱进，踩着新农村建设的步伐，连队里的农工都在团部集中起来住进了六层以下的小楼，还都分了小区，每个小区都有保安把守。

因为这里现在已经是现代化的大农场了，农工们每家都承包有几十亩甚至上百亩土地，主要种植棉花，也有种水稻和枣树的。他们农闲时回到团部集中聚居点的楼房居住，农忙时都驱车下去住在以前的平房里，为了靠近承包的土地近些，方便管理。十几年前种地的收入还可以，他们的脸上还有笑容，最近几年农业越来越不景气，种棉花和红枣都不赚钱，今年开始已经有弃地不种变成荒地的现象。我也在心里为中国的农业捏把汗，为中国的农民担着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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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这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前面提到的几种文化素质比较高的人，改革开放后基本都离开了新疆，本地的孩子考学出去后没有愿意回来的，即使回来的也不愿意去种地。好在这里是一马平川，地块都在五亩以上，都被整齐的防护林带隔成一百亩左右的方阵，特别适合机械化耕种。已经有些美国农业的雏形了。每个方阵一到两人管理，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个人，冷清得很。老一批兵团人都是拿工资有退休费的，都已退休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损害了他们的健康，大多都已去世。现在在这里生活的人像我这一代（五十岁以上）是他们的儿女，算二代兵团人。那些出去上了学就流窜到外地去不回来的就是我这一代人的儿女，他们是第三代兵团人，都崇尚现代化的都市生活，不愿意待在这个连大型超市和电影院都没有的地方。

现在，这里从外观上看人们都住着整齐的楼房，用着自来水，通了煤气管道，大多数人家里也有小汽车，柏油路四通八达，楼房一平米不到二千元。但是，这是一个缺乏文化积淀的地方，文化软实力几乎是零，晚上除了坐在家里看电视或上网以外，没有任何夜生活可消遣，这是一个凝聚不住人心的地方。

这里的人，大多数做梦都想离开这里，这是一个适合老人养老但对年轻人没有任何吸引力的地方。试问，儿女都跑了，空巢老人固守在这里又是为哪般？于是，儿女有能耐的，最后也把父母接出去了。不过，这几年外地房价大涨，老一代兵团人一生辛辛苦苦也没有攒下几个钱，想在外地落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现在连队的干部也不像老一辈那样克己奉公，以身作则。很多人，只要头上稍有一点头衔，在老百姓面前都趾高气扬，唯我独尊，他们中有很多人也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走上了领导岗位。那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干部只存在于大伙儿的回忆之中。现在，这里三十至五十岁左右的中青年多是改革开放以后内地各省流落来新疆的农民，他们的学识、见识和精神境界都跟老一辈兵团人不能同日而语，真正的兵团人已经随着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一去而不复返了，而他们创造的兵团奇迹仍在沙漠绿洲上熠熠生辉。

我年轻的时候也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恨不变成彩凤生出双飞翼，也来它个孔雀东南飞，可在这里生活久了，脑袋都僵化了，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根本不敢越雷池半步，硬是错过了中国最有利于年轻人成长发展的三十年，只恨自己当时胆小，实际是视野狭窄限制了自己的格局。

但现在，我通过电视看见内地的人节假日像蚂蚁一样拥堵在各大景点，根本享受不上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从容自在，就像一群阿富汗难民待在集中营里受难差不多，我又为能生活在广袤而辽阔的新疆而自豪。

我经常在开阔的原野周围散步，步行几百米也见不到一个人，我能把大脑放空到什么也不去想，仿佛自己就是天地一主宰。一阵清风拂面，抬头仰望蓝天，天空高远得仿佛还停留在亘古过去，静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已凝固。突然看见国际航班在万里长空上拖出一条飘逸的白色弧线，这才反应过来:哦，原来这里是二十一世纪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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