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逍遥，你为什么不是一只九命猫

一

最后一次见雨泉时，窗外挂着一道弯弯的月牙，春夜如水，温柔而沉静，风中不知传来谁的叹息，陌生又孤寂。我跳上窗，准备探索这夜的秘密。临走时回望雨泉，他在灯下看书的悠然有一种隐士韵味，高挺的鼻梁划出一道分界线，半面橘黄，半面昏暗。我凝视了许久，试图记住这个诗意的画面。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雨泉这家伙，即便他给我取了一个很内涵很飘逸的名字——逍遥。白衣胜雪的我风流倜傥，“逍遥”二字实在是名副其实，加之我轻功很好，踏雪无痕，天地虽大，怎不任我逍遥。

忘了作自我介绍，我是一只猫，一只浑身雪白善于思考名叫逍遥的猫。我懂《庄子》比雨泉深，至少我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上面的梅花印可以证明这点，而雨泉这笨蛋至今没能读懂那篇《逍遥游》。

雨泉其实是个流氓，这家伙第一天见我就分开我的两腿窥探我的隐私。虽然我拿他当兄弟看待，但为了猫的尊严，我还是出手教训了他。呔，流氓，看爪！

二

污蔑！这是毫无廉耻的污蔑！请大家千万不要相信逍遥的鬼话。我就是雨泉，是做好事不留名的红领巾，是见义勇为拾金不昧的好少年。而逍遥？这小子绝对是个坏蛋、骗子。

记得我从小贩手中抱回逍遥时，小贩拍着胸口说他是一只公猫，家风良好，祖传抓鼠本领高超。可逍遥到家后却夹着尾巴扮妩媚，眼神迷离又暧昧，叫声婉转兼清脆。有道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我要的是公猫，逍遥的楚楚可怜样让我困惑无比，迷茫的我只好低头分开他的双腿进行检查。

说实话我对猫的生理构造一窍不通，加之彼时的逍遥才两三个月大，捧在手里只是毛茸茸的一团，雄性特征不显，观察半日也无法确定逍遥的性别。正当我决定做进一步探索时，逍遥这小子突然暴起，一声怒喝，爪子一挥，我的脸上就留下了一道淡淡的伤痕。

逍遥这骗子伤人不说，还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作为一只猫，他居然从不吃老鼠，只喜欢鱼和香肠，尤其爱和我抢香肠。香肠可是我的最爱啊，不管我怎样防备，逍遥这小混蛋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上饭桌，偷去许多香肠。偶尔贪心过大，动作过粗，逍遥逃跑时会“啪”的一声将盘子摔碎在地上。

知道犯了大错的逍遥会一溜烟地逃到床底，此时的他十分聪明，任凭你百般呼唤，哪怕用鱼来勾引，他也是纹丝不动，只睁了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消遣气急败坏的你。

逍遥的恶劣行径简直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三

哼！小样，想抓我？练两年先，我说我轻功好没骗人吧。

谁规定猫就一定得吃老鼠，谁规定的！有胆站出来，我保证不用爪子挠死你。作为一只有思想的猫，我愤怒，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带领大家走出这个可笑的误区。在此容我先禀报一下我的艰难处境，雨泉他家是盐贩子，家里最不缺的就是盐，什么足浴盐、沐浴盐，花样繁多，应有尽有。他家的老鼠全是洗盐水浴长大的，一口咬下去咸出我一身大汗，你让我怎样吃？不吃盐会生病，吃多了盐也不好。有思想的猫从不做傻事，很自然老鼠被我踢出了食谱。

雨泉不是一个好兄弟，连我这只猫都知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他，竟然舍不得几片香肠。啧啧啧，我都可以与他分享一整条鱼，哦不，是半条鱼。嗯，还是算了，他不擅长吃鱼，一吃鱼就卡喉咙，去医院取刺都有好几回，这鱼还是我帮他代劳了。我对他够哥们儿吧，他竟然吝啬如斯，着实让我为他汗颜。

另外，我要投诉雨泉，这流氓经常欺负我，尤其是在春季。他嫉妒我的歌喉，我偶尔一放声歌唱他就追着我满院子乱窜，随意限制我的猫身自由，关我禁闭。这些我都丝毫不落地记在心头，等哪天到了动物保护协会，你们擦亮眼睛看我是怎样维护猫权的。

四

你还要投诉我？真真岂有此理，你知道每年春天有多少人到我家投诉你吗？你知道你那五音不全的歌喉让我们全家赔了多少笑脸，道了多少歉吗？

春天，春光明媚的春天，草长莺飞的春天，曾是我最喜爱的季节。但自从逍遥到我家后，一切都变了，我不再喜欢春天，甚至整个大院的人都开始畏惧春天。

暖暖的春风一吹，逍遥的荷尔蒙满天飞舞，亢奋无比的他在大院里惹是生非，东边刚欺负完燕子家的哈巴狗，西边李爷爷家的鸡窝又被折腾出一地鸡毛。还没回过神，于胖子家的葡萄藤架也遭了殃。最可怕的是夜晚，每当月亮升起，逍遥便会轻盈地窜上房顶，那一双漆黑的瞳孔里满布欲望，寒光闪闪，无比瘆人。

“嗷···呜···”一声长长的狼嚎，思春的歌唱开始。先声夺人后，逍遥开始了模仿秀，狮子、老虎、豹子悉数登场，只要是猫科动物，逍遥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虽然逍遥对音律一窍不通，但这货的歌唱却绝不单调，为了让听众保持清醒，逍遥尤其擅长高低变化，常常在一阵低婉的如泣如诉后，一个高八调突然拔地而起，抑扬顿挫中，节奏挥洒自如，好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他的带领下，夜晚的大院成了动物园，各种动物走马观花似的真情嚎叫。大院里的人无心睡眠，我们家蒙着头数羊，其他人则憋着一股劲儿，思考明日如何向我家告状。

五

这哪能怪我！红豆生南国，谁人不相思。你见过不思春的少男少女吗？子曾经曰过：逝者如斯夫，抓紧春光。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季就应该是交配和繁殖的季节，这圣人的教诲，本少爷可是牢记于心，时刻准备为这神圣而严肃的使命奉献终生。即便如此，你们也别太崇拜我，作为一只文化猫，讲究的就是低调和内涵，有这样崇高的理想和不懈的追求实属自然。

因此，对于雨泉的大惊小怪和满腹牢骚我一概不理会。江南才子唐伯虎都说过，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本少爷也是如此，真理既然在我手中，何须与人争辩，时间会证明这一切的。咱猫界有句名言，交自己的配，让他猫无配可交。

六

我和逍遥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里逍遥不知道抢了多少香肠，打碎多少碗碟，制造多少个无眠之夜。我俩经常横眉冷对大打出手，即便如此，我还是爱极了这个小滑头，有他在一起我无比快乐。

我们全家都为有逍遥这么一个可爱的坏蛋而高兴，母亲更是将逍遥看作第二个儿子。逍遥也很喜爱我的家人，父母每天下班时逍遥会在大院门口等候，闲来无事逍遥也会陪母亲看电视、聊天。

偶尔我被作业难得头疼发牢骚时，逍遥会跳上书桌用爪子扑我的笔，用尾巴扫我的面颊。寒冷的冬夜，逍遥更是时常钻进我的被窝，蜷缩成一团，煨热我冰冷的双脚。

我一直都为逍遥而骄傲，逍遥很多次地出现在我的日记、相册里。他懒懒睡觉的姿态，扑苍蝇时的全神贯注，闻见香肠时嘴角的口水至今都历历在目。

七

这我知道，我偷看过雨泉的日记，肉麻得让我都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很喜欢雨泉，真的。每次他熟睡时我都偷偷舔过他的面颊。

我依然记得三年前的那个雨天。漫天的细雨中，我的兄弟姐妹一个一个被人领走，只剩下我在竹篮里瑟缩发抖，小贩玩弄着我的尾巴诅咒天气。那一刻我双眼迷蒙，我的一生也许会像这雨丝一般飘忽不定，凄苦无依。直到看见雨泉，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冲过来时，胸前飘舞的红领巾像一把跳动的火焰，我的心涌起一股异常的温暖。

我十分感激雨泉从小贩手里抱回了我，即使他第一次喂给我的香肠让我拉了一天的肚子，但那一刻家的温暖让我永生难忘，也使我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香肠。我曾天真地认为我会和雨泉一同长大，但当那夜一个布袋网住我，无情的棍棒雨点般抽下时，我知道，灯下诗意的画面是雨泉留给我最后的想念。

八

最后一次见逍遥是在星期六的清晨。我一直都相信猫有九命，但当我在大院门口发现逍遥的尸体时，我措手不及，哭得一塌糊涂。逍遥躺在风中一动不动，满身是被棍棒抽打的痕迹，两只眼睛写满了愤怒与留恋。我声嘶力竭地诅咒凶手，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逍遥僵硬的身体，泣不成声。那一天，微冷的清晨成了我童年最灰暗的记忆。

后来我和父亲将逍遥带到江边，葬在枝条婆娑的柳树旁。那时正是春天，夜里听不见逍遥的歌唱，大院寂静无比，我仿佛跌进了一个无声的世界。恍惚中，逍遥迈着忧伤又令人心碎的步伐向我走来，我大声呼喊着，却怎么也抓不住他。逍遥委屈地看了我一眼，消失在黑暗里。

梦醒时我泪流满面，我知道逍遥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和我抢香肠了。我哭泣着发誓一辈子都不再养猫，那种心痛我没有勇气再承受一次。

猫是优雅的动物，他们从不为讨好主人而存在。我爱着逍遥，他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快乐，还有更多数不清的感伤，它们像落英一般飘散在永恒的夜空，在我童年的世界中寂寂飞扬。

九

傻雨泉，如有九命我岂不成了猫妖。和你在一起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若有来世，也许我还是一只白猫，黑夜里优雅地行走在屋顶或房梁。遥望繁星点点，在清风中思考，用玉石般晶莹的眼睛温暖你那些感伤的幻想，天地虽大，请让我陪你一起逍遥。

别了，雨泉！

别了，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