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成星初在明澈面前站定,大大方方地说:“昨天你问我有没有收到那封信,我收到了,没有回信,辜负了你的期待,对不起。”
明澈转头,看着别处:“星初,对不起三个字,不是你应该说的。”
“那么,我们扯平了”,她向他伸出手:“明澈,握握手吧,相逢一笑泯恩仇。”
他看着她的手,轻声说:“真的能扯平吗?”
她仍旧伸着手,调皮地笑:“你还是那么小气。”
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指尖,轻轻一握。
两手相握的瞬间,成星初说了声:“你好,释明澈!”
他沉默着,半晌才微微一笑:“你好,成星初……刚才你走来的时候,像披着霞光一样。”
明澈问她:“弄巧成拙的这一天,你打算怎么过?”
“还没打算。早知道你也不去,我就跟着导师去峨眉山了。”
“你如果想去,我们还可以去。”
她白了他一眼:“生怕老师们不知道我们撒谎吗?要是碰见两位老师,那就滑稽了!”
“我师父不会觉得滑稽。开会的第一天晚上,我就跟上师说了,我们在学校时不是普通同学。”
成星初惊了一下:“你?你为什么要对宗依法师那样说?”
他满含歉意地:“是师父问我的,出家人不打诳语。”
成星初稳定了一下情绪——既然都已释怀,又何必介意他说了些什么?
她说:“我倒无所谓,你那样说,我觉得对你不好。”
“说出来,我轻松了很多。总要给自己、也给师父一个交待。”
她明白了——把该说都说出来,给过去画一个句号,然后来去无牵挂——明澈也是下了决心的。
她问:“那,宗依法师怎么说?”
“他说烦恼即菩提,又告诉我:是众生度我而非我度众生。”
“我不明白。”
“我也不太明白。但烦恼若真能成为菩提,总要有个自悟的过程,这个过程的第一步,对我来说,不是远离烦恼,而是努力让烦恼不再成为烦恼。”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温柔地问他:“让烦恼不再成为烦恼的办法,你找到了吗?”
“星初,我是肇事者,只有受害者康复了,我才能被赦免。”
她深吸一口峨眉山的清凉空气:“明澈,你们不是常说,出家乃大丈夫之事么?如果放下一切有利于你弘法利生,就不必心中有愧。昨天晚上,我全想通了,一切涣然冰释,你也释然吧。你出了家,连身份证上写的都是释明澈,这种感觉真好。你已脱胎换骨,不再是顾天晓了,顾天晓的前尘往事也应该随风而逝了。这点道理,你一个出家人竟不能身体力行,那这个家你不是白出了么!”
说完了,她看着他——这是和他相逢后,成星初第一次勇敢地迎接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仍然深深打动着她,可再温柔的目光都属于释明澈,她不会再把他当成顾天晓。
她调侃着:“明澈、顾天晓,就让他们各就各位吧,否则,你师父又要骂你身虽出家身心未出家!”
他说不出话,眼睛里星光点点。
她低下头的一刹那,他轻声说了一句:“不能再是顾天晓,我很遗憾。”
这句话,犹如一支利箭射穿了她全身的理性盔甲——明澈,你亲手制造了遗憾,犹在遗憾,何况无辜的我?我怎能不遗憾?
他不容分说地:“成星初,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明澈已经脱去了僧衣,白衬衫、牛仔裤,戴着一顶棒球帽。
他说:“天气真好,我们出去走走吧,你想去哪里?你不是说哪里都敢去、跟谁都敢走么?”
她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令她痴狂的顾天晓——明澈,脱去僧衣你就还是顾天晓吗?再做一次顾天晓你我就不遗憾了吗?好,那你就再做一次顾天晓,告别要有仪式,我奉陪!
她和他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走,时间一会儿很长,一会儿很短。
他说:“真怀念那辆破自行车。”
她看着他的侧颜——那个带着她在江南小巷里呼啸而过的青年,仿佛真的回来了。
路过一个学校,一群小学生在操场上踢球。
他在操场外的一棵梧桐树下飞身跃起,摘了片树叶,伸展着四肢,浑身散发着梧桐树的味道,扬起眉毛:“进去?”
她毅然点头:“进去!”
他拉起她的手冲进操场。
他对那些孩子们说:“带上大哥哥一起玩好不好?”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抱着球,一脸怀疑和嫌弃地看着他:“你会吗?”
他抢过孩子的球,放在地上:“看哥哥给你表演一个对方半场远距离吊射破门!”说着话,他一脚把球踢出去,那个球划出了明亮的曲线稳稳地落在球门里。
孩子们欢呼起来。
他回头冲她得意地一笑,把眼镜扔给她:“怎么样,宝刀未老吧?”
她拿着眼镜,向他伸出大拇指。
到了午饭时间,她故意说:“该吃饭了,我要吃响油鳝糊、糖醋小排,蛤蜊炖蛋,行吗?”
他懵住了。
她说:“还是去吃碗酸辣粉吧。”
他说:“不去,就吃响油鳝糊、糖醋小排,蛤蜊炖蛋。”
他拉着她走进一家人声鼎沸的餐馆,立即点了她要的那三个菜。
“我是开玩笑的”,她紧张起来:“我刚才是和你闹着玩。”
他很坚决:“可我没开玩笑。我们只吃过两次饭,每次都是我吃什么,你吃什么,这很不公平,顾天晓不该那么自私。”
三个菜上齐了,她大声叫着服务员:“再来一碗青菜面。”
服务员跑过来,他摆摆手:“不好意思,不用了!”
她急了:“明澈,你干什么!”
他夹起一块小排放在嘴里,挑战似的看着她。
她真急了:“明澈,出家人公然犯戒,你不怕下地狱吗?”
“所以,趁没下地狱之前,把要犯的戒都犯了!”
在街心公园里的长凳上,两个人并肩坐着,看暮春向晚的阳光和层层叠叠的远山。
他说:“星初,这么坐着,好像一不小心就到了永远。”
她心中一热,却不满地对他说:“明澈,一点长进都没有啊,要我教育你吗?永远在哪里,永远是多远?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三法印你都忘了么?”
他宠爱地看着她:“你批评的是,我诚意接受,可娑婆世界三千大千,自性虽空,相却实有。”
她听着——明澈,你能说相却实有,我莽撞的初恋就不算失败,你想留住的记忆请收藏封印吧,以后,你我将天各一方。
他的手伸到她的鬓边,为她整理头发。
她轻轻靠在他肩上,眼泪静静地流下来。这是她曾经渴望的场景,今天她得到了,却是为了告别。
他一动不动地让她靠着,在落日的余晖里,任自己的身影变成一座雕像。
他轻声问:“星初,你喜欢听音乐吗?”
她收起所有的回忆和感伤,娇俏地一笑:“听啊,闹哄哄的交响乐我听不懂,只听流行歌。”
“英文歌听不听?”
“听,喜欢卡朋特兄妹、恩雅和迈克尔·波顿……”
他低声哼起来: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Without no seams nor needless work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啊,我知道,这是《斯卡布罗集市》,电影《毕业生》里的插曲,我也喜欢,很好听。”
他看着她,眼睛渐渐潮湿:“我也喜欢这首歌,可是我唱得很差。”
回去的路上,他说:“我有个不该问的问题。”
“你问吧,没有人逼你知行合一。”她仍旧开着玩笑。
他自嘲地笑着:“算了,你把知行合一搬出来,我的问题还怎么开口?其实,我很想知你生活中的那个人是谁,这个问题,明澈虽然不该问,可顾天晓可以问,是不是?”
她柔声说:“我男朋友是刘任耕,你见过的,在英语角。”
他点点头。
她知道:这个问题问完了,他就做完了他的顾天晓。
她真挚地说:“明澈,老师们要回来了,你也抓紧回去吧,换上僧衣,别让他们看到你这个样子,否则你真的要受罚了。”
他坦然一笑:“你要是知道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就知道多大的惩戒我都应该领受。”
他的背后是一树盛开的白色芙蓉。
“星初,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他停下脚步:“你说过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我一直都记着。不知道记着这句话,是对的还是错的?”
她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他并没有跟上。
世上已无顾天晓,人间只有释明澈。明澈也还是炫目的人生风景啊,而美丽的风景可以远观不必亵玩。
她转身面对着他:“明澈,你记着那句话吧,可是,一言既已出,千山不能阻,你做得到吗?”
他仍旧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一言既已出,千山不能阻。”
明澈的第一本日记的末页,记着这一天: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冰雪聪明的星初,一定有花一样的人生。我祝福她,也祝福自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从今而后,人间都是最好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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