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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过完春节,成星初参加了南岭大学博士生入学考试,考取了。
1998年秋季,她入学,师承宗教史权威方文棣教授,继续她的宗教史学习。
正式上课第一天,导师对她说:“从今天开始,学习宗教史对你来说,就不再是一件事情而是一个事业。”
成星初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博士第一年,除了上公共课,导师对她的指导,基本上是指定书目,让她写小论文。
成星初的室友叫应璇,硕士毕业后在南岭大学任教,同时继续攻读细胞生物学博士学位,比成星初高一级,她在教师宿舍有房子,所以不常来学生宿舍。
成星初称呼应璇为应老师,她俩并不亲密,但只要应璇来宿舍,成星初都忍不住要研究她。
应璇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在写毕业论文。她大约二十八九岁,未婚,好像也没有男朋友,穿戴随意,不喜言谈。她很冷淡,是那种得体地向你微笑,礼貌地和你寒暄,但你就是能知道你根本不在她的世界的那种冷淡。
她有一个那个时代女性少有的不良嗜好——抽烟,可她一只手翻书,一边手夹着一颗烟的样子谜之魅惑,让人遐想又逼人退却。
她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也从不打听成星初的事情。
成星初不奢望和应璇成为朋友,但她觉得和这样一个个性鲜明的女学者做室友是件幸运的事。
99年初夏的一天,成星初在翻看明澈的那本《智藏研究》,应璇走过她身旁,问:“以你们的专业眼光来判断,这本书写得怎么样?”
成星初有点意外,应璇似乎不应该关心这个问题:“写得好!”
应璇补充了一句:“作者顾天晓,是我的老同学。”
成星初愣愣地看着应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澈也是我的大学校友。”
应璇拉把椅子坐到成星初对面:“你是清大毕业的?你是清州人?”
“我是清州人,本科是清大毕业。你呢?”
“我也是清州人,在南京上的大学,初中和高中都和顾天晓是同班同学。”
两个人都笑起来,这一笑打破了应璇制造的陌生和疏远。
成星初问:“应老师,你和明澈很熟么?”
“嗯,很熟,我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和改变。”
应璇的回答里的黯然神伤向成星初证明了她和顾天晓不仅是很熟。
成星初试探着:“明澈的中学时代是什么样子的?”
应璇支颐沉思:“年少轻狂,才华横溢。”
“为什么是年少轻狂,不应该是老成持重吗?”
应璇点燃一颗烟:“你对他的好奇让我很好奇。”
成星初慌忙躲避:“他的出家让整个清大都很好奇。”
应璇笑笑:“他马上就毕业了,回国后他会来找我,到时候你当面问他吧。”
她的话让成星初一片混乱:出家人释明澈会不远万里来看一个女同学?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做到?
她故作天真地说:“应老师,别告诉他我们是室友,等明澈来了,我们让他大吃一惊!”
夏末,应璇告诉成星初:“明澈明天到南岭,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他?”
成星初答应了——她看到应璇略施脂粉,光彩照人。
明澈从机场出口走出来,戴着棒球帽,一身俗家打扮,还是顾天晓的样子。
明澈看到应璇和成星初,双脚像是定在了地板上,久久说不出话。
成星初若无其事、掩口而笑:“明澈,大吃一惊吧?”
应璇也笑着:“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小师妹吧?我和成星初是同屋!”
“真是太意外了!”明澈也笑着:“你们两个同时出现,考虑过我心脏的承受力没有?”
应璇给明澈在学校的宾馆定了房间。
原来应璇的冷淡也是看对象的,她拉着明澈的胳膊:“顾天晓,我给你定了个安静的房间,你看看,入不入你的法眼?”说着话,她打开房门:“我之前点了一支檀香,但愿这房间是你习惯的味道。”
明澈柔声说:“应璇,你我之间,没必要这么客气。”
应璇摇摇头:“我希望你不管在哪里,都能过得安然自在。”
他们两人对视着,饱含深情。
成星初一再检讨自己:我是刘任耕的妻子,和明澈再无瓜葛,他和应璇是什么关系与我何干?我在意这些干什么?可是,她又忍不住地失落:他出家前的感情世界里,竟然还有别人么?明澈啊明澈,你的故事能简单点么?
应璇仿佛什么都知道:“顾天晓,留在佛学院任教的事都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明澈给他的行李箱找地方:“没我想象得那么麻烦。”
“你是人才么,当然到处抢!”应璇指了指成星初:“专业人士对你评价很高呢!”
明澈缓缓地说:“星初,一别又是三年,你进步了,我真为你高兴。”
“见贤思齐。我看了你的《智藏研究》,很震撼。”
应璇打断他们:“再找时间谈你们的专业吧,现在说说美国吧,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月亮真比中国的圆?”
“还是中国的月亮最圆!”明澈说着在美国的所见所闻,谈笑风生地回答着应璇的各种问题。
成星初很少插嘴。
话题不知就怎么说到应璇的个人问题上,明澈用调侃地口气问成星初:“星初,告诉我,你们的应老师交男朋友了没有?”
成星初看着应璇——
应璇打着哈哈:“顾天晓,出家人不问红尘事,你是不是操心太多了!”
明澈仍旧用开玩笑的口气,半真半假地:“应璇啊,是红尘的有些事,让出家人不得不操心。”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成星初借故告辞。
下午,应璇来到宿舍,眼睛红肿着,收拾着一些东西。
她哭过,她在为明澈流眼泪么?
应璇说:“成星初,晚上我们一起和顾天晓吃顿饭吧,就当给他接风洗尘了。”
成星初不置可否:“他什么时候走?”
“明天我和他要出去办点事,少则两三天,多则一个礼拜,办完了事,他就走。可能不会再来学校了。”
原来这顿晚饭既是接风也是送行——成星初答应了。
应璇问:“成星初,你见过顾天晓穿袈裟的样子吗?”
成星初一时语塞——应璇不等她回答:“他出家之后,每次来找我,都刻意地不穿僧衣,大约是怕我难过吧。可是,他今天这个样子,了解他关心他的人,谁能不难过?”
成星初觉得应璇就是当年的自己。如果他俩真是那种关系,她的难过就是明澈的负担:“应老师,穿袈裟很适合他,他很清楚他在干什么,我们不必以俗人的观念去推断他,更不要为了他而痛苦。我劝你不要为他而痛苦,其实并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他,以他对自己的严格,他会把你的痛苦当成他的罪业。”
应璇盯着她:“成星初,你对顾天晓的了解,超出了我的想象。”
晚上,三个人一起吃饭。
明澈说:“星初,说说你的近况吧。”
成星初毫不迟疑地:“我这两年生活变化很大,第一,师承方文棣教授,在这里读博士;第二,我和刘任耕结婚了,两年前。”
“是吗?那真是要恭喜你了,我还担心你像应博士一样嫁不出去了呢!”明澈笑得有些夸张,但成星初知道,听完了这些,他应该对自己不再负疚了。
应璇也笑:“你怎么就知道我嫁不出去?”
成星初也笑:“应老师应该不愁嫁,愁的是嫁给谁。”
明澈收起了笑容,对应璇说:“以前,我总觉得一人做事一人当,妄图做个自了汉,现在明白了,那是妄想,一人恶业生成会给所有人带来恶果。我做的恶,报在我身理所当然,但如果别人受我连累,我就罪无可恕了。”
应璇点烟,猛吸一口:“怎么又说这些?你所说的恶业,我也有份,算不上受你连累。”
成星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多余了,但又觉得应该劝解:“那还有不定业呢,不定业不是可以消解的么?孔子不也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么?”
明澈向她投来温柔的目光。
应璇站起身:“你们俩个参禅悟道呢?欺负我是学生物的么?我去做实验了!”
成星初拉住她:“应老师,做实验不在这一会儿!”
“我是去看看实验结果”,应璇对明澈说:“明天早上7点我去叫你。”
成星初也对明澈说:“我想休息了,你舟车劳顿的,也早点休息吧!”
应璇推开成星初的胳膊:“你走了,谁结账?我们两个东道也太不礼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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