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成星初睁开眼就八点多了,会议是八点半。
晚上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不容易四、五点钟才朦胧入睡,又开始做梦,做奇怪的梦:她深陷在烂泥潭里,明澈穿着僧衣从这边走到那边,理都不理她;刘任耕穿着体恤衫也从这边走到那边,也理都不理她。她大声喊叫,他们仿佛都听不见,而烂泥潭里到处都是一团团的蛇,它们抬着黑绿色的头,看着她……
又梦见她好像挨了打,衣不蔽体地走在大路上,上衣是破烂的,遮不住胸,裙子也是破烂的,人们指指点点、大声骂她、嘲笑她……
又梦见顾天晓疯了一样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后面一群僵尸一个个伸出长长的指甲追着着他们……
头痛欲裂,可上午是开幕式,导师会前要求她做好笔录。那个时代没有录音笔,也没有速录设备,只能靠记录人做记录。
成星初草草地打扮了一下,慌里慌张地往会议室跑,会议室在另外的一座楼上。
她穿的是窄身的西装裙,细跟的高跟鞋。宾馆的路是鹅卵石铺的,没跑两步,一只鞋就别在了石头缝里,奋力拔出来,鞋身和鞋跟脱胶了。
狼狈地冲进会议室,主持人正在介绍主席台上的嘉宾,会议室里满满的人,只有最后一排有座位,她只能坐在最后一排。
会议的音响很差,发言者的声音传到最后一排本来就很小了,再加上各种回音嗡嗡地响着,而那些发言的人大部分说的不是普通话!
她很吃力地做着笔录。
中午大家去餐厅吃饭,成星初趁人不注意一蹦一跳地溜回自己的房间,午饭不吃了,反正毫无食欲。必须整理好上午的笔录,因为下午是分组讨论,还有更多的东西要记。
参会的女性少,没有人和她拼房,她一个人住了一间标房。
有人敲她的门,打开门,是明澈。
“这是我做的笔录,刚刚抄写了一份,给你。”
她怔怔地接过他抄写得整整齐齐的几页纸——她对自己说:这算不得什么,给你抄几页纸算不得什么,既然他从顾天晓变成了释明澈,给你抄几页纸还不应该么!你有什么好感动的?事到如今,三千烦恼丝一剃而光,他竟然还敢弄几张破纸来撩拨你,想干什么?他还有什么资格!你要是再感动,你就蠢到家了!
她强压着怒火:“谢了。”
他不可能看不出她眼里的愤怒,可还是温柔地问她:“你的鞋子在哪里?”
成星初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大踏步地走进了她的房间,在床底下,找到了那只坏掉的鞋,拿出一管鞋胶,帮她粘好,放在窗台上,对她说:“晒一下,过半个小时应该就能穿了。”
他倚着窗户冲她微笑,阳光又消无声息地布满了他的全身。
她的眼眶有点湿润——但已怒不可遏。
他把两个面包、一袋牛奶放在她的桌子上:“随便吃点吧,你早饭午饭都不吃,不饿吗?”
她控制不住了,迅速关上门,压低了声音:“你这是干什么!”
他平静地说:“不能为你做任何大事了,只能做这点小事情。”
她抓起那袋牛奶,用尽力气地向他扔过去,牛奶打在他脸上,又掉在地下,他不动,任凭她把那两个面包也砸向他。
成星初跌坐在床上,捂着嘴,泪如雨下。
他走到她身边,站着看她,然后走到门边,抓住了门把手。
“你先别走!每次都是这样,你作了恶,就一走了之。你凭什么来去自由!”
“我只是关心。”
她愤而起身:“你关心,就是作恶!”
他的手在门把上犹豫着,突然挥拳打在门上,砰地一声,门上的装饰画应声落地:“就算作恶,我也关心!”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东西,画、牛奶、面包,一个个放在桌子上。
她擦干眼泪:“你失态了,向我道歉。”
他笑了,笑得很无赖:“我失态了,我向你道歉,成星初,这就够了么?”
这种笑谁不会?她也跟着他笑:“是不够,最好是,过去的全部带走,以后,再也没有!”
“好,对不起了!”
按照会议的日程,第二天是去峨眉山普陀寺,她导师和宗依法师又要结伴同行。
晚上她瞅了个没人的机会,向导师请假,说自己感冒头疼,明天不去了。导师说:“那你在宾馆好好休息吧。”
刚要回房间,导师又嘱咐她:“多喝水,包治百病。你们年轻人的身体,怎么还不如我们这些老头禁折腾,刚才明澈也说自己不舒服,明天,他也不去了。”
她一愣,马上明白了,连忙说:“那我还是去吧,两位老师也许用得着我。”
“不过就是游玩和交流,用不着你,我看你脸色很不好,不必勉强。”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中午,成星初的怒火拆穿了她假装的波澜不惊,明澈的失态暴露了他的一腔心事无以自明,感情像沙漏里的水藏不住,他们都无法遁形。他对她的关心、她对他的怨都是真的,关心也好怨也好,其实都是心结未了。
吵一架也是一种释放,在他面前,她总算也愤怒了一回。
她想干脆去问问他,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可又能怎样?就算他是万般不得已吧,就算他也曾万般不舍吧,除了让人更加难过,又有什么意义?也许是他信仰坚定、义无反顾吧,她理解了谅解了,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像现在一样,所有的都已覆水难收?
闭上眼,是他拉着她的手奔跑,是忘情拥吻,是跌落在地的拐杖,是她靠在他身上看星星,是他挥拳打在门上,对她说:纵使作恶,他也关心。
成星初对自己说不。不,不能这样想下去,这样想下去,他会成为我的魔障。这魔障,是我一念无明,不知从何处招惹的,但缠缚着这些我将无法前行。
命运安排我和他再次相逢,就是为了给我一个魔障让我流泪吗?一定不是这样,它应该另有意图。
我是当代知识女性成星初,我不是凄凄切切的林黛玉,我应该有自己的格局。
我是成星初,可他早已不再是顾天晓,他如今是释明澈。
想到这里,成星初才意识到,她从未真正理解他是释明澈这个事实——她的一切纠缠,都是和顾天晓的纠缠,而那个顾天晓已被释明澈亲手了断。
就让中午的一场发泄作为我和顾天晓的了断吧。
顾天晓曾说我是蝴蝶,三年来的煎熬痛苦,都是我破茧化蝶的蛰伏,现在,我可以从过往里翩然起舞,不带走一片云彩。
成星初重新定义着释明澈:他是一个从另一条道路上走来,和我共同研究佛学的前辈学僧,因为他不是顾天晓,所以我没道理在他面前赌气,所以他的目光再温柔也只是出家人对世人的慈悲。因为他不是顾天晓,所以,我和他没有瓜葛。
第二天,洗漱完毕,成星初开窗透气。
清晨六点多,窗外山色葳蕤、清风徐来,鸟儿们叫得欢快,茁壮的木芙蓉开得热烈奔放,马路上早行的车辆你追我赶,世界一片生机。
她想:如此大好时光,沉溺在我和他的是非因果里,是多么辜负和浪费。
远处有一棵老树,树干已折断,干枯的树枝倒在一边,而就在折断的树干上,一丛新枝正绿莹莹地朝天伸展。病树前头万木春,造物昭示了生命的历程,老树没有消亡,它已孕育了今天的新芽,而此后的新芽又将是一场繁华。硬要留住过去的东西,犹如悲伤着死去的老树而看不到盎然生长的新芽,这就是愚痴,为顾天晓痛苦而无法领略明澈的精彩,也是愚痴。诸行无常、无物永驻,不必然是悲哀,随缘而适才是开悟。
抬眼看去,释明澈正沿着进山的小路返回,手拿一本书,在亭子边上驻足,身影清癯、气度优雅,正是一个僧人应有的形象。
突然地,成星初觉得自己接受了这个形象。当新的释明澈不再是过去的顾天晓,一切豁然开朗。她明白了命运安排这次相逢的用意,它给了她两个字——释怀。
明澈转身回头,目光落在她的窗台上,成星初知道他看见她了,连忙把头伸出窗外,微笑着,向他挥手。他迟疑了一下,也粲然一笑,向她挥挥手。
这个瞬间,就像与他初次见面时的那个瞬间一样,成了成星初生命中最美好的片段。
成星初快步下楼,过大厅,走出旋转门。
明澈眯着眼睛看她,他一定很诧异,为什么一夜之间她就换了表情。
哪里是一夜之间?为了走出顾天晓的阴影,她用了整整三年,那些她被击败的证据——挣扎、怨恨、思念和煎熬,现在才知道,其实都是时间为她积蓄起来的力量。此刻,她为自己的洒脱感到骄傲。
她对自己说:今天面对他,我一定要先开口,他用愧疚自责结成的心结,我来解。
成星初站在明澈面前,背后是晚开的桃花,笑意盈盈:“明澈,我没去峨眉山。”
“我,看到了。”她没头没脑的问话,他很意外。
“你呢,为什么也没去?”
“啊,我,是……”他低头措辞,小心翼翼。
“是,弄巧成拙了吧?”她掩口而笑:“其实,我也是。”
明澈的表情像是梦游。
她仍旧笑着:“可现在,我都好了,哪里都敢去,和谁都敢走,是真的!”
他还是懵懵懂懂:“星初,你?”
她收起笑容,认真地对他说:“明澈,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真的没事了,幸亏昨天中午吵的那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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